略顯狂熱的士子、旁聽的苦力、湊熱鬧的衙門役吏...
李斌的目光一一從這些人的身上閃過。
目光游弋之間,李斌的腦海中,瞬間浮現(xiàn)出兩個字:革命。
從允許社會各界參與講學(xué),打破士族對經(jīng)義、對道德解釋的壟斷;到講義中,視野的下探,重視并承認(rèn)各階層對國家、天下的重要作用...
這兩點,無論哪一點,都是在向“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傳統(tǒng)秩序開炮。
就連那些王學(xué)士子眼中的狂熱,都讓李斌忍不住聯(lián)想到了后世的先烈。理想主義?那些先烈們,又有哪個不是理想主義者呢?!
若不是懷揣炙熱的理想,又如何能在那九州沉淪的黑暗中,燃起焚天的烈焰?!
等等...
如此說來,自己難道也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不然自己為什么要這么累?為什么在發(fā)現(xiàn)王氏心學(xué)的“危險”后,不起身就走?只要從這走了,自己絕無半點被牽連的可能...
哪怕在江南掌不了實權(quán),等到考滿,自己拍屁股走人就是。
江南之地,民富糧足,查考容易出彩、得升遷不說。只要自己不去動那些望族的利益,僅憑基礎(chǔ)的分潤,也足夠維持自己富足的生活...
時間,在李斌的自我刨析中,飛速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李斌忽然感到自己的胳膊被人戳了戳。
“實之,這是想什么呢?這么入神!瞧瞧,這么多人都等著聽你的高論呢!”
順著身邊南大吉努嘴的方向,李斌看到了無數(shù)雙眼睛正聚焦在自己身上。
再回頭時,王陽明已經(jīng)從主講的臺上來到了李斌身邊:
“放松些,實之之才,不在某下。這稽山書院,不過爾之起點,去吧,莫讓諸位久等?!?/p>
王陽明的話,似寬慰,又像是背書。
在引起更大的期待后,趁著李斌起身的功夫,王守仁順勢在李斌的座位上坐下。目露鼓勵的光芒,看著李斌登臺。
“呼~”
初次登臨講臺,李斌先掃視了一圈眼前。那擠得密密麻麻的人群,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
相比于站臺前,李斌平素更喜歡呆在幕后...
當(dāng)然,緊張歸緊張,這點場面,也斷不至于讓李斌露怯就是了。
只見李斌在講桌前站定后,既不翻王陽明留在講桌上的《大學(xué)》,也不看自己帶上來的手稿。反而偏過腦袋,問向主講之側(cè)的南大吉:
“抱歉,剛剛有些走神,敢問王師講到何處了?”
這話一出,臺下頓時一片嘩然。
尤其是那些因李斌在書院山門前的言論,而期待值拉滿的學(xué)子,此刻看向李斌的目光更是充斥著難以置信。
不是?戈門?!
如果說讀書人,聽講學(xué)遲到,都是態(tài)度不端。那你這在講學(xué)中,開小差,走神...算什么?!
這情況,你放哪個塾院里,夫子都要打你手板的?。?!
“實之真是快人快語...恩師剛剛講到‘生財有大道’這了。你...”
莫說學(xué)子,就連南大吉也被李斌這一出給整得有點不知所措。哪怕你真走神了,沒聽清王陽明剛剛在講啥,你好歹裝一下呢?
你這樣,讓王陽明的面子往哪擱?!
南大吉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悄悄瞥向自己身邊,剛在李斌位上落座的王守仁。
然后,南大吉震驚了。
按理說,李斌身為弟子,這話可謂是十分不給自己老師面子。結(jié)果呢?
王守仁的臉上不僅沒有怒色,反而正襟危坐,那姿態(tài)完全不像老師考校弟子不說,更像是...
一個學(xué)子,在聽道?
這一發(fā)現(xiàn),也令南大吉,暗中打起了精神。
與此同時,打量王守仁的目光,不止南大吉一道。在李斌走神時,王陽明可是簡單介紹過李斌這位“陪講學(xué)者”的。
眼見王守仁這位王學(xué)祖師,都對李斌的講學(xué)如此重視,其他人哪里敢輕視。
甚至在如今勢弱的王學(xué),不提李斌的官位,僅僅那個金光閃閃的進(jìn)士出身,便足以讓人快速忽視他的“小瑕疵”,慎重以待了...
“咳咳...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恒足矣?!?/p>
無視掉眼前的小騷動,李斌輕咳一聲,發(fā)出在這大明思想革新中的第一道聲音:
“先說‘生財有大道’,在朱文公《四書章句集注》中,給這句話的注疏是‘道,謂其根本之途術(shù)也。此論治國平天下之要,以財用為先,然必循其道,乃可長久’。”
“什么意思呢?就是在朱文公看來,治理國家、平定天下,財物用度需要放在優(yōu)先位置,且必須遵循一個基本方法、或者叫基本原則,國家的財政才能長久的維持?!?/p>
“這個基本方法,基本原則,就是其后四句:‘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和‘用之者舒’?!?/p>
“‘生之者眾’,謂農(nóng)工商賈之業(yè),皆能生財以養(yǎng)人者。這段話好理解,那就是生產(chǎn)財富的人,要多,這樣財富的總量才會更多。這后半段的意思,沒毛病,就好像農(nóng)家耕作,這田地產(chǎn)出越多,其家越富,好理解?!?/p>
“但在這里,某有一點淺見,那就是商賈。敢問各位,商賈,算不算生財者?”
或許是因為初次講學(xué)時有些緊張,也或許是這《大學(xué)》、《四書章句集注》的內(nèi)容,實在太過熟悉。
李斌哪怕是全程脫稿背誦,語速都顯得極快的緣故。
也或許是因為李斌這略有些新奇的講法,學(xué)子們一時沒適應(yīng)...
總之,在李斌提問時,氣氛忽然有些冷場。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
有人目露驚愕,想不到這李斌玩這么大,上來就對著朱熹開炮,直言自己和朱熹的理解有不同。
有人則順著李斌的思路,皺眉苦思,李斌為何要把商賈,從“生財者”中拎出來?
“商賈營商,買賣財貨,自是生財?!?/p>
幾息過后,臺下傳來一道聲音。
李斌也沒發(fā)現(xiàn)是誰在回答,不過不重要...
“噢?商賈行商盈利,你便認(rèn)為其是生財者?還有如此想法的人,有多少?可以舉手示意!”
李斌話音落下,會場中陸續(xù)有一只只手掌舉起。
“好,那在繼續(xù)講《大學(xué)》之前,我們先來聊另一個問題。敢問諸位,你們理解的‘財富’是什么?”
“是銀子?是銅子?還是錢票,亦或是農(nóng)田里的糧食、工坊中的各類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