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五口之家,有田十畝計。在江北,老小齊上陣,僅能糊口。若在江南,則勞力略有盈余,其產(chǎn)小足?!?/p>
“自湖州府進浙江后,晚生便仔細觀察過浙東之田。此地一年兩熟,春秧種麥,夏苗栽稻或油菜。油菜需榨油食用,不列主糧,同理,若春種麥苗,其麥亦要完稅、換油鹽等等,亦不作主糧計?!?/p>
“是以,以普遍之中、下田論。十畝地,可產(chǎn)主糧十五到二十石,剛好可以滿足一家吃用。而要料理這十畝田地,僅需兩到三個固定勞力。在耕作上,更是只需要兩個男勞力,即可滿足需要?!?/p>
“只有在那夏季雙搶(收麥+插秧),及秋日收稻時,未免誤農(nóng)時,需臨時補短工。整體來說,一家五口,父母加三子,配十畝田。即是最合理的藍本...”
“糧食產(chǎn)出夠吃用、勞動力有剩余,平時可入城廂作坊上工勞作,農(nóng)忙時歸鄉(xiāng)幫忙。如此一來,有主糧產(chǎn)出、有輔糧添補,還有作坊上工所獲工錢,其家庭經(jīng)濟必在富足線以上。”
“反之,若人丁、子嗣一多,則主糧不夠。若僅多丁一二,尚且可通過工錢購糧補之,但衣裳的更換頻次定會降低,解口腹之欲的甜食小吃更與此戶絕緣...其生活質(zhì)量,反而會下降?!?/p>
“與此同時,人丁一多,生存壓力便更大。便會想多弄些田畝,以增加主糧供給,當此念一出,則‘多占’之念起...”
相比于,和程文德等人打嘴炮,李斌還是更喜歡擺事實、甩數(shù)據(jù)。
客觀來說,解決人地矛盾,核心辦法只有發(fā)展生產(chǎn)力,不停的提高生產(chǎn)力。讓畝產(chǎn)水平,能追上人口的增長。
但這個事,難度簡直就是玄學級的。
從科學體系的建立、到試驗、再到提高出成果,鬼知道什么時候能成。
反倒是限制人口增長速度,雖然只是治標,但其一旦能夠推行,其收效是能預見的。雖然它的見效,依然需要以二十年為一代的代際體現(xiàn)...
但,它能換來最寶貴的時間,不是嗎?
略有些唏噓的在腦內(nèi)感慨了一番后,李斌端起茶杯抿了口水,這才繼續(xù)說道:
“從事實上說,十畝之地,三個子嗣,足夠令人生活小富了。其產(chǎn)出的盈余,也足夠令其一家都無溫飽之憂。如此,何來擔心,老無所養(yǎng),何來求生之說?”
“只是某也知道,這人吶,眼光是有局限性的。普通小民,看不了這么遠,看不了這么深。加之理學影響,總覺得多子,才能多福?!?/p>
“內(nèi)心對未知的恐懼,加上這世俗輿論的引導,這才讓這小民之家,但凡有點富裕,便超生濫生,一個勁的生。”
“生三五子嗣,或是為求生。但那些一生生七八個,乃至十幾個子嗣的,何解?總不能這也是為了求生吧?真正生活困難者,哪有這余力,生這么多子嗣?!”
“另外,吾觀江南。民間豪富者甚多,這些人,明明有妻有子,卻多以‘廣嗣’、‘奉親’的由頭,尋得特許,廣納側妾?!?/p>
“既壞朝廷法度,又壞民心。陽明公久歷地方,當知這人心,向來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吧?”
“貧者,一妻難求;普通黔首,求得一妻,為備三書六聘之禮,亦恨不得掏空積蓄、左右拆借...這不是小事??!若是讓那豪富,肆意納娶,這適齡女子一少,普通小民更難求一姻緣。如此一來,莫說其他,便是傳宗接代的基本人倫,都要出問題?!?/p>
“卡了這子嗣的上限,亦能斷一毒瘤。”
“一派胡言!以刑罰禁生育,同知大人這是將天理人倫,當成了物件裁斷。真真是豈有此理,圣人都言,人非草木,豈可一概而論?!”
程文德猛地踏前一步,袍角掃過幾案,氣得渾身都在發(fā)抖。
客觀上,哪怕是程文德,也不得不承認,李斌后來這番話,似乎有幾分道理。浙江地少,且多半集中在浙東地區(qū)的事實,沒人比他們這些浙江本地人更清楚。
只是李斌那話,程文德怎么聽怎么心里別扭。
無論是其長期接受的理學教育,還是這兩年轉投心學門下后所接觸的理念,都和李斌這種,給人感覺極度冷漠的理論大相徑庭。
這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不適與觀念沖突,令程文德心中,哪怕想不到可以辯駁的理由,也忍不住憤而發(fā)聲。
錢德洪亦然:“十畝田配三子?你算的是糧石、算的是勞力,可算過人心?若一戶人家前二子夭折,難道要因‘達限’而眼睜睜看著斷了傳承?這般冰冷的算法,與那法家酷吏何異?”
“早夭倒也是個問題,這子之達限可以年算?比如須得年滿四歲、五歲,或者七歲、八歲才算一丁?;蛴腥算@這時間差的漏洞,但也好過不加節(jié)制的放縱?!?/p>
“諸位稍安!”
李斌的回應剛起,便被王守仁打斷。
此時王守仁看向李斌的目光中,帶著幾分探究、幾分沉吟,以及一絲難以察覺的清明:
“賢侄所言,絕非胡言。其言‘執(zhí)于實’,只是這‘實’里,少了點‘心’的分量?!?/p>
“賢侄算的田畝、糧產(chǎn)、勞力,樁樁件件都貼著陸間實情。我江浙之地,七山一水二分田,十畝田可養(yǎng)丁五口,多一口便少一分糧...亦是分毫不差。還有那豪富之家,借‘廣嗣’之名納妾,壞法度、壞姻緣,更是我江南通病。這些,老夫不是沒見,只是未曾如你這般,將‘人地’、‘貧富’乃至‘生育’都擰成一股繩來看?!?/p>
這話出口,程文德與錢德洪都楞了。
這話怎么聽著,好像還是夸贊呢?
就連李斌都被王陽明這話給弄得楞住了,咋滴?真就黑到深處自然粉?
“陽明公謬贊,其實晚生說得種種都是‘分配’。豪富、軍頭侵占,是人分;人地...則是天分。天然出現(xiàn)的分配行為,在晚生眼里,它固然是順應自然、順應本心的,但卻不一定是效率最高的?!?/p>
“是啊,它不一定是效率最高的。賢侄可知,你的‘病’,也在這里?”
“你言‘限制生育乃是保家家戶戶之傳承’,這話是以律法框人心;而我王學,講‘以人心醒良知’。十畝田配三子,的確是最優(yōu)解,可人心從來都不是算盤。”
“假設一戶人家,前出皆為女子。父母盼子盼了十年,終得第三子,你要以‘達限’笞杖他們,這打在身上的板子,斷的是人的念想,還是人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