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處于自我懷疑階段的嘉靖,不舍放棄這已經到手的權柄。
但對神鬼、天地的敬畏,以及“非正統(tǒng)繼位”的事實,又讓他不止一次的在夜深人靜的寢宮中,懷疑自己的統(tǒng)治合法性。
自我懷疑的人,總是格外敏感的。
而這種敏感,若是放在一個聰明人身上,那就更是變本加厲。
就連李斌在黃華坊擺個攤,都能讓敏感的嘉靖懷疑這貨是在暗諷他嘉靖苛待官員,對他嘉靖的統(tǒng)治表達不滿呢...
這詔獄中傳來的,指著他鼻子罵昏君的言論,又如何能不讓嘉靖破大防?!
“好!好一個鐵骨錚錚的‘諍臣’?。 ?/p>
“朕念他們是外朝官員,不忍痛下殺手,只以廷杖儆戒,竟讓他們覺得朕可欺?君父可辱?!”
“反對‘大禮’,尚可以‘愚直’論之;然質疑朕之繼統(tǒng),罵朕昏聵...這是大不敬!是謗訕君父!”
摔下朱筆后,嘉靖猛然起身。
一邊怒罵,一邊踱步...
還沒走兩步呢,恰巧有一司禮監(jiān)的隨堂太監(jiān),正捧著一摞剛剛由內閣那邊票擬好的奏本,疾步而來。
不等他通報求見,就見大殿內的嘉靖抬手指向了自己:
“你,去一趟詔獄。傳朕旨意,凡在獄中謗訕君父者,一律廷杖?!?/p>
深宮中的人,反應很快。
雖然不知道皇帝這是受了什么刺激,但旨意一下,那隨堂太監(jiān)立馬跪地領旨。
膝蓋才剛挨到地面,大殿內又有一道聲音傳來:
“上次廷杖,罰的是‘違禮亂制’;這次,罰的是‘不忠不孝’。那些領頭的,妄議君父的,杖數加三十。朕要所有人都記著,臣可以諫君過,但絕不能辱君父、亂正統(tǒng)!”
當嘉靖的旨意來到詔獄時,那不大的小院再次變得熱鬧了起來。
或許是因為本次行杖,涉及官員不多的緣故。司禮監(jiān)那邊,沒有再派出掌印、或秉筆級的大監(jiān),而是稍遜一籌,僅派了一位隨堂太監(jiān)過來。
然而,當這王姓隨堂太監(jiān)到來時,其貼里上的麒麟補子,卻比那日張佐的坐蟒補,還要讓人感覺壓抑。
他捧著駕貼,踏入小院。貼里的下擺掃過青磚,便是錢千戶一路陪笑在旁,他的臉上也沒有半分圓融之意。
略顯陰毒的三角眼,掃過監(jiān)區(qū)的入口,不知道在思慮什么...
“奉陛下詔旨:左順門案首犯楊慎、給事中曹懷、王瑄、吏部馬冕等,糾集犯官謗訕君父,再行廷杖六十;其余附和者,各杖四十。咱家監(jiān)刑,錢千戶,帶人上來吧!”
“臣錦衣衛(wèi)掌刑千戶錢大千,領旨!”
錢千戶躬身領旨時,心頭頓時“咯噔”一跳。
身為掌刑千戶,他的工作日常,與隔壁的東廠常有來往。從那東廠的人口中,他是聽到過一點風聲的。
眼前這隨堂,似乎是張?zhí)蟮娜?..
怕是來者不善!
無論心里怎么嘀咕,在司職里就有刑名賞罰的司禮太監(jiān)面前,錢千戶作為執(zhí)行部門的一把手,只能執(zhí)行其命令。
而當楊慎被兩名校尉抬出來時,身上的傷都沒好透。便是之前張佐在放水,他那青袍下的臀背依然腫得老高,莫說走動了,便是晚上睡覺都沒法平躺。
斜眼瞥著被校尉們抬出來的楊慎,王公公淡淡開口:“去衣!”
這一次,楊慎不知是無力叫喊,還是隱約間察覺出了不對。他只是趴在木板上,抬頭盯著面前這個目光陰狠的太監(jiān)...
校尉們不敢怠慢,伸手扯開楊慎的衣衫,露出滿是紫黑傷痕的脊背、臀腿。
與此同時,王公公也緩步走到了楊慎的正前方,那一個屬于監(jiān)刑官的位置,背手站定,腳尖微分,一切都顯得很是自然、很是平常。
楊慎微微放下了心中的戒備,埋頭準備受刑。
再受刑杖,這事本身不出楊慎的預料。正如他明白,自己需要為以后的生活考慮,必須保住自己的立場,以維護住這個團體中的人脈關系一樣。
嘉靖也需要維護他的立場,哪怕不能要了自己的性命,但也不能放任他這個“議禮派”大放厥詞,不管不顧。
這頓廷杖,就像是走個過場。
等打完這頓,嘉靖表達了態(tài)度,他楊慎也保住了想保住的地位。而后,該發(fā)配發(fā)配...
憑借著“議禮派”官員的人脈關系,他楊廷和無論發(fā)配到哪,哪怕是做個政治掮客,也依舊可以保證自己衣食無憂、酒足飯飽。
可就在楊慎低頭,負責行刑的校尉搓手以待時,那王公公的腳尖忽然間向內扣了半寸...
這細微的動作,逃不過在場錦衣衛(wèi)的眼睛。
行杖手周校尉瞳孔猛地一縮,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手里的杖,也不自覺地停了半空,后又緩緩放下...
都是在這京城里討飯吃的人,誰還能一點道行都不懂了?!
這楊慎的老子,可還沒死呢!
自己若真把楊慎杖死了,他楊廷和埋怨皇帝的能力或許沒有,但搞死自己這個小小的錦衣衛(wèi)軍校,為兒子報仇,那還不是輕輕松松?!
冷汗,瞬間爬滿了周校尉的后背。
在暗道“自己今兒出門怎么就不看黃歷”之余,他連忙轉身,想向那王公公求饒??蛇€不等他開口,那王公公便斜睨過來,冷哼一聲:
“怎么?咱家的話,你聽不見?”
丸辣!
周校尉懸著的心,這次徹底死了。
執(zhí)行命令,自己可能被楊公弄死;可不執(zhí)行,王公公這邊,也有的是辦法讓他要生不能、要死不得...
周校尉的為難,同樣被錢千戶看在眼里。他連忙上前,不顧額上細密的汗珠滑落,趕緊躬身請示:
“公公,楊學士身子骨本身就弱,加之傷重未愈。若是...若是再行重罰,恐怕...”
“陛下的旨意,是‘罰’,不是‘?!??!?/p>
王公公開口,打斷錢千戶的發(fā)言,腳尖再次向內扣了幾分:
“你是錦衣衛(wèi)的人,還是外朝的人?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想清楚?!?/p>
錢千戶額頭的冷汗更多了,他不敢違逆司禮太監(jiān)。可若真把楊慎杖死...
就是不提楊廷和那邊的威脅,上一次,張佐來時,那態(tài)度,他可瞧得真切!按情理來說,陛下是無意要楊慎性命的。
但這回,錢千戶也有點說不準了...
畢竟,這次那些朝官的辱罵,著實太過了。
低頭之間,錢千戶的瞳孔正以極快的速度閃爍著,他必須要思考一個問題:
這杖,到底該不該打?!
這要命的指令,到底是嘉靖的意思,還是面前這個司禮隨堂的意思?
這個判斷,一旦猜錯,那便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如果嘉靖的意思是“用心打”,而他猜錯了,不執(zhí)行,那就是不聽圣命。這在錦衣衛(wèi)里,比被判處死刑還要嚴重。
自己隨時都可能“因公犧牲”...
而如果嘉靖的意思是“打”,而自己又聽信了眼前這個太監(jiān)的指令,真給楊慎杖死。
那嘉靖絕對會把楊慎之死的黑鍋,丟到自己頭上,并將自己丟出來,做“保住政治聲譽”的危機公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