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稟教諭先生,這還有不到三月,便是順天府試了,怎得此時暫停課業(yè)?這不是誤人前程嗎?”
“就是??!”
在第一道反對聲、質(zhì)疑聲出現(xiàn)后,整個明倫堂內(nèi)頓時變成了哄鬧的菜市場。只見一頭戴方巾的學(xué)生,滿臉焦急道:
“府試乃人生大事,早點熬過才好早早備戰(zhàn)院試。謄抄黃冊...什么時候謄不行啊?”
“對啊,謄抄黃冊哪有吾等備考重要?直接拿原本,先臨時用用不可以嗎?!”
“陳教諭,還請您仗義執(zhí)言,規(guī)勸知縣父母大人,切莫行此敗壞文教之錯事??!”
嘰嘰喳喳的聲音,吵得陳教諭頭疼。
反對的話,他早就跟那禮房派來傳令的書吏講了。如果有用的話,他樂意犯這個眾怒嗎?
“諸位稍安勿躁。此令乃本縣明令,白紙黑字上,附正堂大印,斷無朝令夕改的可能?!?/p>
陳教諭的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
打一開始,接到這縣衙令時,陳教諭那是一百二十個反對。若不是那禮房書吏苦苦相勸,他這會應(yīng)該正在縣衙和李斌理論呢!
畢竟說句不好聽的話,就是他不看生員們的面子。為了自己的前途、為了能在上級官學(xué)那邊過關(guān),他陳教諭同樣也不想縣學(xué)的計劃受到其他事務(wù)的打擾。
可不知怎么地,在看到眼前這“群情激憤”的場面后,陳教諭反而生出了一種“這些人確實該歷練歷練”的想法。
內(nèi)心對李斌此令的不滿,悄然間沒了大半。
“且吾等勤學(xué),苦讀這治世經(jīng)義,為的,不也是‘有所為’嗎?為的,不也是‘造福一方’嗎?”
內(nèi)心想法悄然變化后,陳教諭在說起這段早已準(zhǔn)備好的客套、勸誡之言時,倒也多了幾分真心。
語氣似乎更加柔和,表情似乎也隱隱帶上了一絲期待...
在陳教諭的話音落下后,回答他的,是滿堂的沉默。
這種沉默,讓陳教諭的心一路下跌。
人嘛,總是要面子的,尤其是讀書人。在“此事便是為民造福”的道德綁架下,便是學(xué)子們內(nèi)心抗拒,但也沒人真敢堂而皇之地反對這一條理由。
就在陳教諭略有些失望的準(zhǔn)備收回目光,開始挑選那所謂“組長”的人選時。角落里的于慧忽然前行出列...
他這一動,引得滿堂生員都看了過去。離他較近的幾人,更是知道:剛剛在大伙沸沸揚揚的反對此令時,這個叫于慧的一直沒吭過聲。
“陳教諭,學(xué)生萬全于慧。愿領(lǐng)負(fù)責(zé)這萬全鄉(xiāng)黃冊謄抄之組長,望先生成全!”
雖說自這于慧出列時,眾人便大概猜到了他要做什么。
可當(dāng)這句主動接過差事的話真的說出后,原本就被陳教諭的“道德綁架”搞得安靜莫名的明倫堂更是落針可聞。
便是陳教諭,都沒想到居然會有人主動接過這個極其容易“背鍋”的差事。
“可想好了?莫只看這組長每日有五錢工食銀,黃冊謄抄之事,瑣碎得很。萬一有個疏漏,這可是要吃掛落的!”
欣慰之余,陳教諭多勸了于慧一句。
他知道這個學(xué)生家境比較困難,擔(dān)心他只瞧上了這組長的補貼。
“謝先生關(guān)心,學(xué)生會謹(jǐn)慎以待的?!?/p>
于慧沒多說,只是深揖一禮,表明態(tài)度。
于慧得承認(rèn),這“組長”每天都有的五百文工食銀很香!香到他完全無法拒絕!
但在這錢利之外,于慧也不由想到前幾日,在京西古道上遇見的王有根等人、想到家鄉(xiāng)去年農(nóng)田歉收的那些人家...
宛平鄉(xiāng)民,犧牲自家利益,換來了運河浚通、換來了王有根等山東流民的活路。那么,此時,縣學(xué)生員的犧牲,又能換來什么?
“好,吾輩讀書人,就當(dāng)有此敢為人先的氣概。記一下,萬全的組長,就給于慧了!”
就在于慧思索間,陳教諭盛贊出聲。
在吩咐佐貳訓(xùn)導(dǎo)、教授將于慧之名登記在臨時名冊上的組長欄位上后。陳教諭的目光重燃希望,投向滿堂學(xué)子。
如今有了人帶頭,情況或許會不一樣呢?
與此同時,做完了自己想做之事的于慧,在躬身行禮后,也開始轉(zhuǎn)身,并返回自己的座位。
他腳步剛動,耳邊便傳來一聲低微的,不懷好意的惡言惡語:
“真是窮瘋了,為了一點銀子,連府試都不顧了!”
那道聲音并不大,可在明倫堂此時極度安靜的環(huán)境中,那聲音還是顯得突兀又刺耳。
于慧循聲望去,趕在陳教諭發(fā)怒前,便直接回懟道:
“府試是重要,但吾等讀書科考,為的豈能只是官人的威風(fēng)?”
“知縣常言:為官一任、造福一方。若是連這個覺悟都沒有,這科考之路,不走也罷!”
“說得好!”
陳教諭終于從自己的學(xué)生口里聽到了這句他想要聽到的話,興奮地狠狠一拍桌案:
“吾等師生一場,便是沒能結(jié)下深緣,某也不會想斷諸位前程吧?!”
“爾等只看眼前,這謄抄黃冊事會誤了爾等備考府試。怎得不瞧瞧這縣學(xué)之外,麥粟已漲至幾何?”
“‘何不食肉糜’的典故,爾等皆懂。但依老夫如今看來,真正懂這個道理的,怕是只有于慧一人?!?/p>
“某也不跟爾等客氣,李知縣說了:此番謄抄黃冊,參與與否全憑自愿...”
陳教諭剛說出這句“全憑自愿”,堂中立馬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接話,表示自己不愿意參與此事。
理論倒是找得冠冕堂皇,說什么“備考府試,乃是為以后更好的造福百姓計。不拘泥于眼前這些小打小鬧的得失...”
這話在此時說出來,那真可謂是上墳燒報紙——糊弄鬼呢!
陳教諭打眼一瞧,說這話的,正是那攻擊于慧主動出班領(lǐng)命,只是為圖組長錢利的學(xué)子。
這人之前的行為,本就惹惱了陳教諭,此時再出此言。陳教諭也不客氣,直接轉(zhuǎn)頭看向身邊的訓(xùn)導(dǎo):
“記一下,秦志凌不愿參與黃冊謄抄?!?/p>
“尊正堂憲令,記‘視民生困頓如無物,視上官政令如旁出’入保帖!”
“好了,既然你不愿意參與此事,那請自便吧!最近幾日,縣學(xué)不授課業(yè),許你外出求學(xu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