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的花廳,在明代既是候客廳,又是會客廳。非貴賓,不入二門;非通家之好,不邁三門。
這是明代的規(guī)矩,李斌也遵守著這個規(guī)矩。
花廳內(nèi)的楠木案幾上,楊用送來剛剛沏好的上品雨前龍井。
這茶是大興的毛鳳韶送的,而他呢,又是從他老丈人那薅的羊毛。若不是那位陜西的提督學政,曾在浙江任過職,以李斌如今的身份,可搞不來這上品的龍井。
本來吧,李斌特意帶上這茶回家,就是想用來給自己撐場面,擺姿態(tài)的。結(jié)果呢?媚眼拋給了瞎子看...
都不用李斌擺譜,這些佛朗機人就先慫了。
“爾等可通漢語?”
抿著熱茶,吹著茶沫,李斌微微抬眼。邊打量著眼前的四個佛朗機人,邊問道。
“回..大人話,小人...佩德羅。能通一點,說得不好,請包涵。”
四個佛朗機人,年齡各異。聽見李斌問話,其中一個莫約四十多歲的中年白人,前出一步,用漢語答話。
如果忽略掉那略顯生硬的語調(diào),和有點結(jié)結(jié)巴巴的毛病。李斌得承認,他的漢語說得不錯。
“你額頭上的傷疤是怎么回事?”
沒有急著展開話題,李斌忽然問起那男子額頭的疤痕。
然后就見那佛朗機人,似乎早已習慣明朝官吏喜歡扯些彎彎繞繞的閑話,而后才開始講正事的操作一般。
臉上絲毫不見驚訝之色,反而坦然地躬身回道:
“揚帆大海,與人斗、與天斗,難免會受點小傷。就是讓大人看得不快了,我很抱歉?!?/p>
“抱歉就不必了,本官不是那看重皮囊的人。算算日子,你們來得似乎有點快?。俊?/p>
敏銳地捕捉到這佛朗機人迥異之處的李斌,再次出言試探道。
廣東至京師,五千余里路。正常走,單程沒有兩三個月根本就不夠。而今,距離自己托張贊發(fā)出信函,亦不過五個月。
按理說,也只有那送信的行商,一到廣東,他們便立即北上,才有可能今天出現(xiàn)在自己府上。
換句話說就是,這幾個人大概率不是代表那什么葡萄牙總督之類的人來和自己談生意的。反而,更像是一群葡萄牙投機商人...
但話又說回來了,得到這樣一種結(jié)果,李斌也不覺遺憾,更不會怪罪那幫忙送信的商人沒找準目標就把信隨便給了人。
他一個大明人分不清葡萄牙人誰是誰,眼前這些葡萄牙人還能分不清?無非這一開始,生意做得小一點而已。
“是的,自從看了大人召見的信函,我們就立即出發(fā)了,不敢讓大人久等?!?/p>
“你們是從廣東出發(fā)的?你們是什么身份?為何會出現(xiàn)在廣東?可認識一個姓德阿爾貝加里亞的女子?或是那寇廣東的別都盧?”
李斌放下茶盞,手指輕敲著桌面,繼續(xù)追問眼前幾人各種問題。
當“德阿爾貝加里亞”,和“別都盧”這兩個名字一出,李斌清晰地見到那幾個葡萄牙人的眼神閃爍了幾下。
“怎么?不認識?”
李斌的語調(diào)忽然轉(zhuǎn)為陰沉,好似那被愚弄后壓抑的憤怒。
在李斌托人送出的信中,明確寫了“葡萄牙駐印度總督的孫女,如今就在自己這里”的信息。
并且,為了方便對方看懂,李斌甚至用了雙語特意注明了這一點。想當初,張贊還奇怪地問過自己,這葡萄牙是什么東西...
“認識...認識!”
聽出李斌語氣中的不耐煩后,幾名葡萄牙人對視一眼。還是由那中年男子答話,只是他才說完認識,下一句話便緊跟而來:
“但我們不是為了德阿爾貝加里亞而來,我們代表的是滿刺加總督若熱·德·阿爾布克爾克閣下,希望能與大人建立良好的友誼?!?/p>
說完這句話后,那幾個葡萄牙人“噗通”幾聲,接連跪地,腦袋更是恨不得埋進這花廳的地磚之中:
“好讓這位大人知道,我們滿刺加總督阿爾布克爾克閣下,和德阿爾貝加里亞那種粗魯?shù)拿Х蛲耆煌??!?/p>
“自老總督時起,我們遠道而來,便是帶著友誼與善意。過去,我們在屯門,也一直與大明保持著良好的關(guān)系。直到,那德阿爾貝加里亞的來到...”
“在我們的國家里,德阿爾貝加里亞家族是一個靠戰(zhàn)斗獲得封賞的貴族。他們信奉武力和征服,亦不顧阿爾布克爾克閣下的反對,強行冒犯令人尊敬的帝國。身為他們的同胞,我必須要向您表達最誠摯的歉意?!?/p>
“按照我們的習俗,那德阿爾貝加里亞家的子嗣如果被您俘獲,那她就是您的戰(zhàn)利品,由您隨意支配。我們不會搶奪屬于您的物品...”
“等等!”
李斌眉頭微皺,忽然抬手示意那人閉嘴。
倒不是李斌對這些人物化自己府上那幾個白女有什么不滿,而是李斌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些葡萄人內(nèi)部,政治斗爭的味道。
什么進犯大明,西草灣海戰(zhàn)是新任駐印度總督找人干的,和他們滿刺加總督無關(guān)?
這話聽聽就得了...
雖說一開始,這葡萄牙人和大明的關(guān)系確實不錯。正德朝時,也允許他們在屯門(今香港屯門區(qū))靠泊居住。
結(jié)果這幫人在干嘛?
在屯門筑堡屯兵,往來劫掠!
《名山藏》記:盤留不去,劫奪行旅,掠食小兒,廣人苦之。
正德十六年時,嘉靖上位。才一上位,便令廣東海道副使汪鋐,驅(qū)逐葡萄牙人出境,收回屯門居留權(quán)。
隨后,屯門海戰(zhàn)爆發(fā)。
而后,更有會新縣西草灣海戰(zhàn)...
或許,這佩德羅說的有一部分是真的。比如這屯門海戰(zhàn)、西草灣海戰(zhàn)得以開打,就是源自駐印度總督的命令。
但相比于,相信他滿刺加的總督是好人?
李斌更相信,是因為滿刺加距離大明更近;且滿刺加很早就和大明有過接觸,其本身更是大明藩屬國之一。
占領(lǐng)滿刺加后,駐扎當?shù)氐目偠?,或通過當?shù)赝寥说拿枋觥⒒蛲ㄟ^一些烈度較低的小摩擦,真切地和大明在物理上打過交道。
知道明帝國不好惹,這才會保持那所謂“友好”的態(tài)度。
事情,似乎變得有趣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