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杖...行完了...”
在西安門大街上,和陸炳分別后,李斌遇見了正拎著棍子返回縣衙的楊杰一行。
瞧見完好無損地出現(xiàn)在街上的李斌,楊杰精神一振,急匆匆地帶人跑到李斌面前匯報差事辦理的進度。
只是在匯報時,楊杰還有其身后的衙役們,均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
“行完了便好,一會回衙門里,一人領(lǐng)五兩賞銀。然后...休沐去吧!”
伸手拍拍楊杰的肩膀,李斌知道他們?yōu)楹尉趩省?/p>
在人命如草芥的古代王朝里,人的心理耐受力往往都很強。一點血腥的場面,并不會讓楊杰等人如此難受。
真正讓他們感到難受的,是那些“假牙人”的身份:一種和曾經(jīng)的他們,一模一樣的身份。
那就是在京中有住處,但沒有田產(chǎn)的人。
碼頭有活,便去當(dāng)力夫搬工;酒樓接了大席,便去后廚洗削;甚至有那城中富戶,被點了火甲但不想去火房值班,也可以花錢雇他們頂替...
替牙行跑腿、幫忙,尋找客戶,分銷糧米。
在今日以前,所有人都覺得那不過只是一個新的兼職。眼瞅著冬日將近,多賺點米面,也好囫圇過了這個冬...
“老爺,我們...”
聽到李斌讓自己等人休息,楊杰立馬緊張起來。
他有些后悔,自己將“覺得那些假牙人罪不至死”的心思表現(xiàn)在了臉上。從而讓李斌覺得他有二心,要趕走他。
“別多心,我說讓爾等休沐便是真的休沐?!?/p>
“我知道,你們覺得那些假牙人罪不至死,其實我又何嘗想要他們的命呢?楊杰,你說說看,老爺我要他們的命干嘛?”
“他們一沒得罪我,二沒影響我??芍^往日無仇、近日無怨,還是老爺我生性殘暴?”
“不敢如此想老爺!小的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p>
李斌話音一落,嚇得楊杰等人當(dāng)街就要跪下。但還不等他們有動作,便看到楊杰被李斌重重地把住手臂...
“都起來吧!”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今晚,本官會知會昌毅,讓他好好給你們安排安排。吃花酒也好,夜宿勾欄也罷,都隨便你們。”
“總之,本官三日后,要看到你們重新抖擻精神。都聽明白了嗎?”
“是,請老爺放心!”
“好了,你們先回衙門吧?!?/p>
送走楊杰等人,李斌沿著積慶坊的坊墻緩步向北。
右手邊,是坊墻,墻后是內(nèi)府十庫,宮禁森嚴(yán);左手邊,則是坊內(nèi)鋪戶,是民生百態(tài)。
只是這民生中,陡然混入了一個讓李斌看著很是不舒服的場景:
在積慶坊紅羅廠以南,國丈陳萬言的新宅最終定址此處。
隨著此地百姓的遷移工作完成,此時正有一工部營繕?biāo)镜闹魇拢I(lǐng)著大批的工匠對這里原有的住房進行破拆。
工人們喊著號子,一波人推墻,一波人撿磚;一波人下梁,一波人搬木...
在這資源有限的時代,建筑材料得規(guī)整地收集好,方便二次使用??芍S刺的是,明明在破拆房屋的過程中,都舍不得弄壞哪怕一塊磚瓦。卻偏偏要建起這座豪華的大宅...
“李知縣,這是出來巡坊嗎?”
那工部的主事,瞧見了李斌,開口打起招呼。
“剛從崇文門那邊過來...劉主事,今兒開工了嗎?”
“開工還早呢,光是把這片民居拆完,估計都得個半年多。到建好...小三年時間怕是就這么過去了...”
那工部的主事,表情有些唏噓。
三年,是明代官員一個完整的考察周期。
雖說工部管營造,但那也不是特么的負(fù)責(zé)督造一座宅邸、莊園吧?!
這陳萬言為了給自己搞一套豪宅,前前后后惹出來的事,李斌并不陌生:
前有戶部湖廣司主事,因此外放湖州府通判;后有工部營繕?biāo)纠芍腥~寬、員外郎翟瑋因此被下獄...
直到百官妥協(xié),同意按陳萬言的意思,在這西安門外置地建宅。
陳萬言這才上疏請釋工部營繕?biāo)镜睦芍?、員外,并直到前幾日,這宅基定好,原住民搬完。
嘉靖才點頭釋放葉寬和翟瑋...
或許是被這牢獄之災(zāi)嚇到了,出獄后的兩人,直接點了這劉主事的名,命他親自督辦陳宅營造一事。
“劉主事寬寬心,這差事苦是苦了點。但若是辦好了,回頭陳國丈替你美言幾句,那不比吏部的考評管用?”
李斌笑著打趣那劉主事,像是安慰,又像是調(diào)侃。
聽了這話,劉主事只能苦笑:
“苦倒是苦不到我什么,這附近攤販?zhǔn)乘辽醵唷C咳罩还艹猿院群?,倒也沒了衙門里的案牘之勞?!?/p>
“還是托了李知縣的福,若不是知縣御下有方,宛平上下與民無犯。哪有這街上的市肆繁華...”
“唉,哪有什么福不福的,馬上這里也要變得冷清了?!?/p>
聽著劉主事的吹捧,看著眼前進進出出的工人。
李斌還記得幾個月前,自己來宛平縣衙赴任時,路過此處的畫面。
那時,這里還住著百余戶人,當(dāng)知縣儀牌駛過時,那些人或擠在房邊,或踩上樹枝,瞧著新知縣到任的熱鬧。
而此時...
雖然還有進出的工人,以及嗅到工人聚集,有商機的攤販,提供了些喧鬧的氛圍。但等到這陳皇親宅竣工,這片地方立馬就會變得僻靜。
畢竟貴人居所,怎么能和喧囂吵鬧沾邊呢?
“冷不冷清,都是后話了。明日之愁明日愁,今朝有酒今朝醉。知縣日后得了空,不妨來我這坐坐,陪我小酌幾杯?!?/p>
“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我去前面買點酒肉,一會過來?!?/p>
“這事怎能讓你親去,待我尋一勞工,給足銀錢就是?!?/p>
“不耽誤你們的事,我正好在街上轉(zhuǎn)轉(zhuǎn),看看自己治下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光景,此乃一舉兩得爾?!?/p>
攔住劉主事打算去叫工人跑腿的動作,李斌顯得很是灑脫地轉(zhuǎn)身繼續(xù)溜達上街。待到打好散白、買足鹵味后。
就在被劃為陳皇親宅的工地破屋內(nèi),李斌和那劉主事,就這么宛如多年老友一般對飲起來。
兩人的煩惱、苦楚各不相同,但愁苦之情的感受,卻是古今如一。
而要論這世上最苦的事,又莫過于無能為力和求而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