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的世界里,永遠都沒有絕對的對與錯。
正如那句游戲的臺詞:“這個世界既不黑也不白,而是一道精致的灰?!?/p>
以所謂客觀理性的角度來審視李斌此時的做法,黃錦作為一個人最基本的良心告訴他:
李斌做得沒錯!
不僅沒錯,甚至有功于社稷,有功于皇帝。
確保天子腳下的京師,民生秩序穩(wěn)定,就像是穩(wěn)住了皇家的基本盤。于公于私,他都盡足了人臣的本份。
可問題在于,他實現(xiàn)這一目的的方式...
有一個詞,在中國古代王朝里出現(xiàn)的頻率極高,叫做“蠱惑圣聽”。雖然眼下,李斌的目的是好的...起碼乍然一看,是好的,是有利于皇家、有利于社稷的。
但這個做法,卻很難不引起皇帝的警覺。
尤其是,如今在位的皇帝是嘉靖。是這樣一個,哪怕到了六百多年后,都被絕大多數(shù)人公認的聰明、善權謀的皇帝。
黃錦微微回眸,眼神瞟向龍椅上面色平靜,讓人絲毫看不出喜怒的嘉靖。他猜到,此時在嘉靖的腦海中,一定會出現(xiàn)一個問題:
“這一次,你可以為了利于我的目的,蠱惑到我;那下一次,你會不會為了別的目的、為了你自己那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再行此舉?”
這個邏輯,就和大多數(shù)開國皇帝上位后都會清理功臣是一樣的。
重點不在這些功臣,有沒有想造反的心,而是在于他們有沒有這個能力。只要你有這個能力,就會引起皇帝的警覺。
“吾皇圣明,臣打的就是這個算盤?!?/p>
“十一萬石糧食,還僅是臣宛平一地。若連大興也算上...最緊急的時刻,京師糧缺,恐達二十萬石之巨?!?/p>
“年初,臣得蒙天恩,獲戶部觀政。有幸憑照進單,入過內(nèi)府十庫,乃至內(nèi)承運庫一觀...”
“臣很清楚,僅靠臣之宛平、陛下之內(nèi)帑,是絕對填不上這個窟窿的。唯有鼓動陛下,拿出破釜沉舟的氣勢,開南北新倉、海運倉、祿米倉、新舊太倉,方能填窟補漏?!?/p>
“望陛下三思!”
真誠,搭配任何東西都是必殺。
面對嘉靖帝的“誅心”之言,李斌沒有做過度的思考,而是非常簡單直接地承認了自己想籠聚更多糧食的心思。
只是在表述上,李斌講得很是客觀...
同樣是那句話:“謊言不會傷人,真相才是快刀?!?/p>
李斌句句沒有罵人,但在嘉靖聽來,他的話,卻比那些動不動就“昏聵無道”之類的謾罵更顯刺耳。
皇帝的內(nèi)帑沒錢沒糧、地方衙門也一樣。唯獨中間,那些用來給京中官吏發(fā)放俸祿的倉廒中、那些專供宗室祿米的祿米倉中卻備足了各級官吏、皇親的俸祿...
這種局面,滑稽又可笑。但偏偏,這就是大明朝最真實的日常。
“擬旨!”
深深地看了李斌幾眼后,嘉靖帝做出了決定:
“自本月起,暫緩京中文職四品及以上;武職三品及以上官員月俸發(fā)放,限期兩月?!?/p>
“宗人府、禮部,暫緩陽山王、惠安王封藩事;錦衣衛(wèi),內(nèi)查恩蔭...千戶及以上者,暫緩發(fā)俸,限時同上?!?/p>
“著授,宛平知縣李斌,遙領戶部廣西清吏司主事。配合倉場總督,清盤京中各倉,所到之處,不得阻攔?!?/p>
“另著,錦衣舍人陸炳,領百戶,協(xié)理倉場庶務...”
嘉靖是冷靜的。
越是聰明的皇帝,越知道什么時候應該做什么事。
在眼下這種,他正在和官僚集團角力的檔口上,遭逢天降大旱。糧食減產(chǎn)直接危及明皇統(tǒng)治的根基。
且與官僚集團的角力、對抗,又讓他無法通過朝廷百官去征調(diào)足夠的資源,平抑這次災難。
難得現(xiàn)在,有李斌這么一個愣頭青冒出來替他辦這件事。
那無論他是否對李斌抱有忌憚和懷疑,此時他都不得不用李斌。
再加上,聰明的人,往往又都自傲。
這一次,李斌就沒能真正忽悠到他上套,那下一次?他也未必能做到這一點。
至于說,現(xiàn)在自己還是同意了李斌建議的事,在嘉靖眼里,那是自己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可不是被人賣了,還在數(shù)錢...
...
...
“李兄,咱們現(xiàn)在做什么?”
從宮城內(nèi)出來后,李斌只感覺近些時日的壓抑都好似消散了許多。
原本李斌是沒計劃通過嘉靖,借助皇權的合法性大義來處理眼前的困局的。畢竟,二人中間隔著老多的層級,指望靠上疏請求皇帝把高級官員、皇室宗親的俸祿先挪出來用用...
這奏疏怕是都到不了皇帝的面前,就得被人截下??扇缃瘢尉妇尤徽僖娮约毫?,那李斌骨子里的那點,金融從業(yè)者的投機性便冒了出來。
高風險,才能有高回報嘛!
回過神來的李斌,站在西安門前,望著眼前熙熙攘攘的街市,看著來往路人,看向自己時,那驚懼交加的眼神。
李斌淡淡地笑了笑:
“暫時不用做什么,現(xiàn)在還沒到最困難的時候。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可能要到來年二月往后吧...”
“在這段時間內(nèi),我需要你帶人,巡視各倉。務必保證倉中存糧在二十萬石以上。直到明年秋收前,這二十萬就是警戒線,一定不能破?!?/p>
“這...若是有人監(jiān)守盜,我錦衣衛(wèi)還能管管。但若是那些人有調(diào)糧的堪合呢?”
聽著李斌的話,陸炳不禁撓了撓頭。
經(jīng)過剛剛面圣奏對那么一遭后,便是小陸炳面上不服,可內(nèi)心卻明白。夾在李斌和嘉靖中間,他陸炳就是呆比...
他想不明白,李斌讓他帶人巡視倉場,到底是啥意思。畢竟,就像他說的那樣,如果有人沖擊倉場,搶糧劫糧,他錦衣衛(wèi)有的是辦法炮制那些不怕死的家伙。
但那些拿著堪合,合理合法進入倉場領糧的家伙,他怎么管?
能不能領糧,領糧的堪合發(fā)還是不發(fā),這壓根和錦衣衛(wèi)沒關系啊。
“你是不是傻比???”
“你以為我在陛下面前提出暫緩發(fā)俸,是沖著誰去的?真以為是文武百官?”
李斌斜了一眼陸炳,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我愚蠢的歐豆豆喲”般的憐憫。
“就是一品大員,月俸87石。聽著挺多,但實際在職的一品大員,能特么有幾個人?我問問你,除了五軍都督府的幾位大都督外,還有哪里有?”
說到這時,李斌伸手點了點陸炳那身飛魚服:
“瞧瞧這...懂了嗎?”
“若非如此,你覺得陛下干嘛要特意點名讓你一個錦衣衛(wèi)參與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