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主事、李知縣,下官這邊已經(jīng)點完了馬冊。單看賬冊,宛平縣馬政并無差錯?,F(xiàn)在,下官欲往草牧之所,實地驗馬,二位上官是隨行,還是?”
“一同去瞧瞧吧!不瞞徐寺丞,本官初任宛平知縣尚不足三月。于縣內(nèi)馬政,亦多有不知之處,此番清點,倒是省了本官的事?。 ?/p>
當(dāng)李斌與閆立重返縣衙大堂時,那太仆寺徐寺丞已然點完了賬冊。
看著有說有笑走回大堂的李斌和閆立,徐寺丞的表情顯得有些驚訝。從之前的迎接中,徐寺丞知道這二人是舊識,卻沒想到他們的關(guān)系如此之好。
而在目睹了李斌身為地方官,卻與京官舊識關(guān)系甚密的一幕后,徐寺丞也默默調(diào)整了自己的態(tài)度。
一邊先請兩位上官邁步,一邊笑著客套:
“李知縣言重了,來前崔少卿特意叮囑過下官。說李知縣才任知縣沒多久,縣內(nèi)馬政即便有缺,那也不是知縣過失?!?/p>
“本來聽到這話,下官已經(jīng)做好了壞事的打算。怎料,貴縣馬政,若無虛報的話,不說上上,中上肯定是有的!”
“哈哈哈,謝徐寺丞吉言了?!?/p>
幾人一路客套到縣衙門口,直至上轎。
在京師內(nèi)城,宛平縣的轄區(qū)內(nèi)共有三座草場。
一在西直門大街,日中坊內(nèi);一在朝天宮西坊內(nèi)的安成家胡同,與廣平庫僅有一坊墻之隔;一在內(nèi)城西南的城墻角,緊鄰護國寺。
西南的安仁草場,主供皇室象房用馬,通常不允許宛平馬戶入內(nèi)。于是,三臺轎子自出縣衙后,便一路行向西北。
在廣平庫下的草場內(nèi),宛平各鄉(xiāng)馬戶早已齊聚。
馬兒不知世事憂愁,只顧埋頭進食,或是撒歡奔馳。而它們身側(cè)的人們,卻是愁容滿面。
這群明代社會基層的馬戶,只聽說最近太仆寺的人跟瘋了一樣。京師內(nèi)外滿地亂跑,到處檢查寄馬的情況。
卻不知道他們?yōu)楹稳绱?,又要檢查什么,以及...
若是結(jié)果不利,又是否要罰沒他們的錢款?
無論馬戶們?nèi)绾螒n愁,該來的總是會來的...
轎子落地,吏員齊出。
太仆寺典廄署的吏員們,熟絡(luò)地喝令馬戶們,召回各家馬匹,并以鄉(xiāng)為單位分聚七處,以待檢驗。
而后,便是挨個檢查了...
第一匹被檢查到的馬,全身棗紅。不懂馬的李斌也看不出馬兒的品種,只感覺那馬頭高昂、肌肉強健,看上去威風(fēng)得很。
掃了一眼馬,李斌又將好奇的目光轉(zhuǎn)向那正在驗馬的吏員。
只見他屈起手指叩向馬肋,一陣鼓搗后開口道:“骨不硌手、肋條不顯、臀肌飽滿...”
太仆寺吏員又抬頭看了看毛色:“毛色也亮,七分膘應(yīng)該是夠了。把鬃毛掀開!再看看齒口?!?/p>
隨著那太仆寺吏員的吩咐,幾人又是一陣忙活。
看馬門齒的磨損程度,判斷這匹馬是否在役齡之內(nèi);看馬蹄的角質(zhì)是否健康,有無缺損等等。
很快,隨著一個朱紅色的圓圈在馬冊上落下,這一戶便算是過關(guān)了。
一匹馬緊接著一匹...這群出自明帝國最高馬政機關(guān)的干吏們動作很快,也很專業(yè)。所有負責(zé)點驗的吏員,都沒有多余的動作。
偶爾查到那些不達標的馬兒,具體是哪里不合標準。是過了服役年齡?還是馬蹄有缺?亦或是膘數(shù)不夠...他們都能精準而快速地指出問題,并給出建議。
但令李斌有點沒想到的是,這馬戶養(yǎng)馬。即便是馬沒養(yǎng)死,也沒養(yǎng)病。只是沒在七月前,將馬養(yǎng)到六分膘,都要挨罰!
“你這馬不足五分啊,這次算了,記你五分。明年記得多喂點豆料,別總拿陳草糊弄,莫要心疼那個錢。好了,去旁邊領(lǐng)罰吧,笞二十!”
在第一匹沒被養(yǎng)好的馬查出后,整個草場上便開始不時地傳出打板子的動靜。
二分七厘的笞杖砸在屁股蛋子上的“噼啪”,與人的哭號、求饒聲交織混雜。喧鬧得令人心煩...
李斌很討厭這種感覺。
理想主義告訴李斌,僅僅是馬沒養(yǎng)到位,就要施加刑罰,有些過于殘忍;而現(xiàn)實主義,又告訴李斌,如今的大明朝廷要是不這么做。
絕對會有馬戶為了省錢,喂馬時不給豆料、不給新草。導(dǎo)致最后需要用馬時,所有的馬兒都不合格。
這無關(guān)貧富,便是國初,民眾普遍還算富裕的時候,都避免不了有貪便宜的人出現(xiàn),何況是現(xiàn)在?
有些心煩的李斌,扭過頭,走回草場邊的一處涼棚坐下,不再好奇于如何評價馬的好壞。
“這就看完了?老夫當(dāng)初看馬的時候,那真是,足足盯著那馬兒瞧了兩個時辰都嫌不夠呢。”
涼棚內(nèi),閆立一邊招呼隨侍的皂隸送來茶水,一邊笑瞇瞇地看著李斌打趣道。
馬在明代,就相當(dāng)于后世的車。
駑馬是普通家用車、役馬是好車,一匹合格的戰(zhàn)馬那就更是豪車超跑一般的存在。
而這官馬,只要合格,起步都是役馬級的檔次。其中更有不少馬兒,能達到戰(zhàn)馬的標準。
這就相當(dāng)于數(shù)百輛豪車超跑,擺在李斌面前,而他卻只是看了兩眼就回來了。
“了解了解就差不多了,又不是自己的馬?;仡^攢攢錢,有錢了買一匹,牽回家去,那還不是想咋看就咋看?”
李斌微笑著擺手,仿佛全然不知道這次官馬清查后就會有一大批馬變賣于市的樣子。
但正所謂,聞弦而知雅意...
以李斌和閆立的熟絡(luò)程度,徐寺丞不信李斌不知道太仆寺要發(fā)賣官馬的事兒。
李斌知道太仆寺要賣馬,如今又當(dāng)著自己這個太仆寺官員的面說想買馬,還言需要攢錢...
這“李斌想低價買好馬”的算盤珠子,都特么要崩到徐寺丞的臉上了。這他要是聽不出來李斌的意思,他這官就白當(dāng)了。
當(dāng)然,正常情況下,聽懂意思是一回事。但這人,值不值得他徐寺丞賣人情,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若是他不想賣這個人情,自然可以嘻嘻哈哈地順著李斌的話茬,聊些閑話。
若是他愿意賣人情,覺得眼前之人值得他賣個人情。
那這話就變成了:“李知縣何必花這冤枉錢,讓那些馬販子賺得肚圓。若想買馬,大可找我太仆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