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敕諭順天府宛平縣知縣李斌：”
“朕臨御天下至今，宵旰憂勤，夙興夜寐。唯愿四海澄清、民生康阜。”
“爾李斌自蒞任宛平知縣，緝盜安民有術(shù)、催課撫字得宜。日前國戚肆虐，又逢旱霜殺禾，是天災(zāi)人禍臨宛平矣?！?/p>
“然爾境內(nèi)，百姓未致流徒，朕心甚慰?！?/p>
“今聞爾宅中仆從寡少，繁雜之際或致不周。特賜婢女一名，以佐日常驅(qū)使。”
“該奴王氏，年十三，正值豆蔻。本籍山西太原，系嘉靖元年因父罪籍沒教坊，身無過犯。姿容端麗，通文字，識音韻。著禮部教坊司衙門即日起送赴爾宅，爾當(dāng)善加管束，毋使為惡，亦須體朕軫念臣工之意，勿令其苦役過甚?！?/p>
“爾仍當(dāng)恪守官箴，清廉自守，于催征賦稅則存恤民力，于斷決獄訟則秉持公允，勿負朕簡拔之恩。如敢苛待奴婢、怠忽職守，必當(dāng)按律論處，勿謂朕言之不預(yù)...”
宛平縣衙，親民堂中。
香案前，一行人司行人，正念誦著一份由木質(zhì)卷軸封邊的“圣旨”。
最初時，李斌對這份忽然到來的皇帝敕諭是懵逼的。
李斌想過會接到圣旨，畢竟“俯身就民”，對當(dāng)前時代的人而言，沖擊力還是太大了。
無論是親民、民本思想，和所謂的牧民思想碰撞；還是皇權(quán)代表與地方鄉(xiāng)紳勢力的碰撞；亦或是保守派與激進派的碰撞。
隨便挑出來一個，都是足以引起朝局震蕩的大波瀾。
為了平息局勢，皇帝也好，內(nèi)閣也罷，肯定是要出面給個說法的。
自己這個始作俑者，那更是無法避開的關(guān)鍵人物。
無論是收獲表彰，還是被貶謫邊地，亦或是干脆沖進來一群錦衣官校將自己下獄，李斌都不意外。
唯獨沒想過，嘉靖居然會給自己發(fā)出一道賜奴的敕諭...
“李知縣？該謝恩，接旨了?！?/p>
見李斌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久久沒有回神。那行人司的行人，不由地出言提醒道。
“啊，是！臣宛平知縣李斌，叩謝皇恩！”
走完接旨的流程，將那敕諭恭謹?shù)厥者M明黃色的綢緞袋中，再放入朱漆描金匣內(nèi)。按理說，傳旨工作到這一步，那行人司行人的任務(wù)便結(jié)束了，其人也到了告辭離開的時候。
然而，當(dāng)李斌轉(zhuǎn)過身時，卻見那行人從懷中摸出一黃冊頁：
“李知縣，此乃王氏之籍帖。恰好爾本就是親民官，不妨就現(xiàn)在歸檔入籍吧？”
這行人反常的舉動，引起了李斌的懷疑。眼神轉(zhuǎn)動下，李斌開口試探道：
“謝行人照拂，這入籍一事倒是不忙做。籍帖在此，總是跑不了的。不怕行人笑話，而今我宛平之夏稅還未征完，秋糧、縣試二事便接踵而至，這會本官實在無力顧及這兒女私情?！?/p>
“知縣盡忠職守，實為吾輩楷模。難怪知縣之名，就連陛下都有耳聞...”
客氣的恭維過后，那行人的話鋒再次繞回附籍一事上：
“知縣公務(wù)繁忙，下官不敢打擾。這附籍一事，若知縣信得過下官，下官這便拿去貴衙戶房，令那下吏操辦。”
沒有反問，沒有疑問...
看似客氣的話語中，卻透露著一股不容拒絕的堅定。
深深地看了那行人兩眼，李斌微微點頭：“那就辛苦行人了...”
...
...
皇帝敕諭的到來，就像是給宛平縣衙猛灌了一大口“脈動”。
原本疏離李斌的佐貳官，忽然重回往日的熱情；而原本就極盡吹捧之事的衙役們，更是在“生子當(dāng)如李漢陽”的感慨聲中，再度拔高了李斌在眾人心中的位次。
對李斌來說，敕諭的到來就像是一道“通關(guān)”的暗示。
上賜婢女一名，更是讓李斌成為了衙門上下，艷羨的對象。
既羨慕李斌年少登科、洞房花燭，又羨慕這人年不及弱冠，便已簡在帝心的恩遇。
佐貳官的熱情、衙役的吹捧、百依百順的婢女、一片光明的前途...
李斌的眼前，是繁花似錦，也是烈火烹油。
這感覺不對勁！
非常的不對勁！
知縣公廊中，李斌眉目緊鎖。其臉上非但沒有一絲喜悅，反而無比凝重。
這好似一片火熱的局面，用易經(jīng)八卦的話講，叫“亢龍有悔”；用后世金融民工的話講，這叫“大牛之后必有大熊”！
尤其令李斌感到不安的是：他不知道嘉靖為何忽然賜婢女一名，且那婢女還是與自己相熟的王瓊之孫；以及那行人司行人，又為何執(zhí)著于讓自己必須快速地操辦那王氏附籍一事。
在嘉靖的理解里：李斌敢于“俯身就民、親訪問案”，是算準了他這個皇帝，必須默認和支持他李斌以后，才敢做出的，借朝廷之勢、壯自身之名的舉動。
換句話說就是：有預(yù)謀的“搏出位”。
卻不曾想，李斌當(dāng)時...純粹是被逼急了眼...
為民請命、為維護心中的公義，是理想的部分；為了不讓自己剛剛立住的一點威信轟然倒塌，就更是基于現(xiàn)實的考量。
李斌承認，選中建昌侯作為自己立威的踏腳石，他是有點賭的成分。
但那句話怎么說的？
玩金融的，哪個還沒點賭性了？！
君不聞“別人恐懼我貪婪，別人貪婪我恐懼”？！
于是乎，一個誤會，就這樣在思考方向完全南轅北轍，三觀更是迥異的李斌與嘉靖間產(chǎn)生了。
同樣，在這種思維導(dǎo)向完全相反的情況下。
一直琢磨到衙門散衙時，李斌都沒搞懂嘉靖這道敕諭的深意。
但不管怎么說，賞賜自己的敕諭發(fā)出，就是皇帝態(tài)度的表達。
得了“上頭”的背書，李斌自然也不必繼續(xù)窩在那一到入夜，便毫無燈火之絢爛的積慶坊宛平衙了。
拒掉宛平衙役的護送，李斌背著雙手，慢悠悠地溜向黃華坊。
一路上，向李斌問好的聲音，連綿不絕。
當(dāng)初，李斌彈劾建昌侯的事，雖然熱鬧，但大部分百姓是不知道，更是看不到的。
可在三里屯一事后，眾目睽睽之下，一口氣給建昌侯府判出了十六個“流三千里”的李斌，再次喜提全新稱號：李三千！
瘋癲之名，無人再提。
三千知縣，威震京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