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慈溪知縣楊佐，同本衙僚屬、士紳，恭迎道臺尊駕！”
五月底的江南，溫度回升要比京師來得更早些。
慈溪縣南，西接官亭處。
楊知縣的額頭微微見汗，在其身后，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大票士紳老爺、青年學(xué)子，狀態(tài)也略見萎靡。
一看就是早早來此，并等待已久。
“見過楊知縣，見過慈溪諸位同僚、鄉(xiāng)賢。本部院來此，只為公務(wù)，往后切不可如此興師動眾！”
“道臺明鑒，慈溪鄉(xiāng)賢、學(xué)子廣聚接官亭。非是下官諂媚，實則慈溪士林久聞道臺才名，聽聞道臺將至，這才自發(fā)聚集，以求得見道臺尊容?！?/p>
“楊知縣這是在點本部院呢？怪本部院久久沒來你慈溪講學(xué)是不？”
并肩行向慈溪縣西門的路上，李斌笑吟吟地和楊知縣說著客套話。
至于他身后跟來的那群士紳...
李斌暫時沒過多關(guān)注。
“哎喲，道臺這是哪里話，下官哪敢妄議道臺??？！道臺不來我慈溪，定是有庶務(wù)纏身，抽不出空閑?！?/p>
“還說沒點本部院呢？行，擇日不如撞日，待本部院審?fù)赀@鳴鶴場案，就在你慈溪多留一日。不打擾吧？”
“道臺屈尊，談何打擾？我慈溪上下，歡喜都來不及！只嘆我慈溪，驛站凋敝，只能請道臺屈居鄉(xiāng)野人家，還望道臺見諒?！?/p>
“噢？不知主家何人？本部院叨擾其宅，當(dāng)當(dāng)面致謝。”
與府城鄞縣，以及寧波府經(jīng)濟強縣奉化都不太一樣。位于寧波最北邊的慈溪縣，北接?xùn)|海，東臨定?？h。
一般來說，這地方壓根沒什么官員路過。因為過慈溪，往往只能去定海這個濱海第一線。
所以，慈溪縣的官驛車廄驛不在城內(nèi)，而是在城外的丈亭江邊，連接定?？h、余姚縣、鄞縣官道的交叉路口。
是以，早在來慈溪前，李斌就做好了下榻民間客棧的準(zhǔn)備。但聽到楊佐忽然提出，他已經(jīng)尋好了鄉(xiāng)紳之家，給自己借宿...
李斌的嘴角微微勾起一絲弧度。
“道臺言重，主家乃我慈溪富戶，蔣氏諱白，字奇峰。些許人吃馬嚼，算不得什么?！?/p>
楊佐一邊說著，一邊招呼身邊的縣丞去將那蔣奇峰喚來。
不一會功夫，一年約三十左右的中年人，身邊帶著一個十來歲的孩童，快步來到隊伍前列。
李斌那身青得發(fā)黑的五品官袍，與身邊楊佐的青袍，在色彩上的對比很是鮮明。蔣奇峰只是打眼一瞧，便找到了正主：
“草民蔣奇峰，拜見道臺大人。”
“學(xué)生蔣坤，拜見道臺?！?/p>
“蔣家主快快請起，本部院聽楊知縣說，此番慈溪之行，本部院及標(biāo)下，需借宿蔣宅，不知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能迎道臺尊駕，草民激動不已。昨日便命人，掃灑庭院、新鋪陳設(shè)，若有不足之處，還望道臺明言，草民立辦?！?/p>
“蔣家主深情厚誼，本部院先在此謝過。然，本部院先小人后君子，有幾句話，不得不問。這接待一事，慈溪縣可有強行攤派？”
恭敬地微微躬身、拱手，道過謝后，李斌保持著形象管理。
先問其接待自己這一行人，是否來自慈溪縣衙的強行指派；再問接待所費，錢從何出？是自行承擔(dān)，還是慈溪縣衙報銷？
并在詢問過后，關(guān)心了一波那孩童蔣坤的學(xué)業(yè)。
不管別人怎么想，起碼在表面上，奉公守法、恪守規(guī)矩，并關(guān)心文教的形象，李斌先立了一波。
而后，便是在城中酒樓的接風(fēng)宴...
大魚大肉，外加紹興黃酒，一股腦地擺上桌面。
這種事，李斌暫時避不開，也沒法避開。
就連海瑞海大人，到哪里出公差，都跑不掉這吃喝應(yīng)酬一條龍，何況是李斌呢？
飯沒少吃、酒沒少喝。
待到酒足飯飽，并略作休整、醒了醒酒后，李斌這才轉(zhuǎn)到慈溪縣衙。
到縣衙后，鄉(xiāng)紳多半散去，僅剩蔣奇峰等五六人，佯裝不知回避的模樣，跟著李斌走進(jìn)縣衙正堂。
楊佐等慈溪縣屬官，在進(jìn)入縣衙后也紛紛告辭離去，去了后堂的公廊恢復(fù)其正常的工作。
而在親民堂這邊，頂盔摜甲的標(biāo)營士卒，腰挎橫刀，立于手持水火棍的慈溪衙役身后，為本就逐步肅穆的氛圍增添了一絲難以言語的威嚴(yán)。
立于堂外的蔣奇峰幾人，竊竊私語聲漸漸平息。在這群鄉(xiāng)紳之側(cè)，還有一仿佛被所有人默契孤立的家伙，更是緊張到額頭直冒冷汗。
在大明，誣告者反坐！
其告周然一案，歷經(jīng)二審。
整個慈溪縣上下，袒護周然的態(tài)度非常明顯。
他知道，如今這次審判，便是終審判決。一旦...一旦那周然脫罪，他秦時昌注定十死無生。
只是，他想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為什么，他老老實實、辛辛苦苦運糧赴邊，結(jié)果三年領(lǐng)不到自己該得之鹽；為什么，他明明撞見了周然自私帶鹽商進(jìn)入鹽場，盜賣私鹽，結(jié)果整個慈溪縣上下，都在袒護那周然...
秦時昌更知道，與蔣奇峰這些鹽商比，他什么都不是。
他們有鹽課司的門路、有縣衙的門路，就連道臺駕臨，他們都能借縣衙的關(guān)系、借慈溪縣內(nèi)并無官驛的借口，將主審大員接到自家招待...
今晚，在其家宅之中，會發(fā)生什么？
秦時昌就是用屁股想也能猜到：大概率跑不掉錢、色二字。
等他們再搭上眼前這位，來頭明顯極大，甚至能調(diào)動軍卒隨行的主審官...
“升堂！傳俱狀秦時昌，帶被告周然上堂！”
不管秦時昌怎么想，隨著親民堂上令簽落地，“威武”之聲喝出。
三審，開始！
秦時昌深吸一口氣，腳步有些哆嗦地邁步走上親民堂的臺階。
“草民秦時昌，叩見青天大老爺！”
學(xué)著小說戲本里的說法，秦時昌悄悄給李斌戴上一頂高帽。
事到如今，他只能寄希望于，現(xiàn)在日頭未黑，李斌也尚未得到機會，與那蔣奇峰私下接觸。
然后趁此良機，以所謂的道德、名聲，來驅(qū)使李斌做出“公正”的判決。
安靜...
額頭貼著沾有浮灰的地面，或許是血液上涌，也或許是緊張。
遲遲聽不到堂上傳來“平身”之令的秦時昌，呼吸愈發(fā)粗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