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抄底...”
李斌的回答,引得嘉靖微微一笑。
在對李斌提出的“抄底”一事,提起興趣的同時,嘉靖帝也對李斌那避重就輕,愣是從“是或否”的問題中,找到了“或”這個答案的機(jī)靈勁感到嘉許。
或者說,在這一次會面的開場中,李斌展露出的機(jī)敏、擔(dān)當(dāng)?shù)鹊绕焚|(zhì),沒有令嘉靖失望。
“可是打算打壓糧價,以倉儲的壓力倒逼他們賤賣拋售?”
“回陛下,大概是這么個思路。但恕臣直言,想要打壓糧價,以如今的形勢來看,幾乎不可能。”
李斌點頭后,又立馬搖了搖頭。
正常來說,為什么不可能打壓糧價,這個問題的答案李斌根本不需要解釋。以嘉靖的智商,只要看看今年各地奏報旱災(zāi)的文書,就能知道為什么...
然而,此時的李斌卻沒有停下話頭:
“以我宛平為例,外城七鄉(xiāng)有民十五萬口,耕地三千八百頃,水渠閘壩七座,其中還有五座工部大閘。”
“有充足的水澆灌,我宛平之田多為中上。往年畝產(chǎn),均在一石八斗以上,而今年,秋收雖未結(jié)束,但臣預(yù)測,僅有一石二斗余?!?/p>
“合到三千八百頃地里,僅宛平一縣,今年便少收了二十八萬石糧。少活丁口,一萬五千戶...”
在普遍喜歡用“多少多少余”等模糊數(shù)據(jù),搭配引經(jīng)據(jù)典來進(jìn)行奏對的大明朝,李斌的奏對風(fēng)格無疑是極其特殊的那一款。
與許多第一次和李斌共事、或與其有公務(wù)來往的官吏們反應(yīng)一樣。
隨著李斌的講述,嘉靖帝的臉上閃過一絲訝然之色。就連其身邊的黃錦,也不由得微微抬起額頭,悄悄瞟了李斌幾眼。
“且這五十六萬石里,有近四十五萬石都由皇莊、勛戚、鄉(xiāng)紳大族所有之田產(chǎn)出。為這些人耕作的佃農(nóng)、佃戶,有兩萬四千余戶?!?/p>
“這些人,可能日子會難過,但整體上不太存在流亡的可能。無論是租是借,這兩萬四千戶人要活到明年,需要四十三萬石糧,結(jié)余兩萬余石;七鄉(xiāng)剩下的六千戶百姓,耗糧十萬又八千石,結(jié)余僅三千余石?!?/p>
“二者合計,不過兩萬五千石。算上去歲陳糧,臣姑且算他三萬石。這便是今年,宛平所能補(bǔ)充內(nèi)城的所有糧產(chǎn)?!?/p>
“而宛平內(nèi)城,尚有丁二十五萬余...他們?nèi)粝牖畹絹砟昵锸?,共需糧米九十萬石?!?/p>
“但,臣差人查過宛平縣內(nèi)的倉廒。除本縣常平、常備等倉,及戶部太平倉、新西倉;內(nèi)府廣平、廣備等庫外。”
“民間坊市之中,僅有倉廒一百八十九...”
李斌說到這時,忽然止住話頭。而后,李斌稍顯大膽地將目光投向龍椅之上,不知何時坐直了身子的嘉靖帝。
與自己同年的嘉靖,還很年輕。
富貴的出身,令他膚色白皙,臉蛋緊繃。
可此時此刻,嘉靖的白臉上,卻泛著一絲潮紅...
他聽懂了李斌的潛臺詞,哦不,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嘉靖帝從李斌的話中,聽出了“抄底”的可行性!
前文提過,明代的倉廒,一廒等于五間,存糧總量大致在600石左右。
民間倉廒一百八十九,就意味著京師內(nèi),起碼在宛平這邊,倉儲極限就是十一萬石左右。
無論那些牙行,或者說這京畿之地的所有皇親勛貴、士紳豪族有多大的背景,只要他們借不到官倉,就會被這個倉廒上限給死死卡住。
再說得直白一點就是:即便這京中的豪強(qiáng)們,死死地將糧食全部捂住。就要拼一拼,看看是京中先斷糧,還是他們先扛不住...
這京中,起碼宛平這邊,所能拉開的糧食缺口上限就是十一萬石!
只要宛平這邊能掏出十一萬石的糧食,補(bǔ)上這個缺口。則那些投機(jī)者的糧,便會占滿所有的倉庫。
到時,大運(yùn)河上新糧入京,而京中卻無倉可囤。
除非看著這些糧食被活活浪費(fèi),否則,這些糧食便只有一個去處:市場!
所以,現(xiàn)在的問題是:去哪搞這十一萬石的糧食?
“黃伴!差人...差人去城外莊上,查清他們那能拿多少糧出來?!?/p>
嘉靖指向黃錦的手指,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李斌的這個法子,讓嘉靖看到了京師穩(wěn)定的保證不說,更是給了嘉靖一種“回?fù)粲型钡南M?/p>
而這后者,才是最令嘉靖激動的點...
自古以來,皇帝這種生物就很少有大度大方的。
或許,他們會在不涉及皇權(quán)、不觸碰到皇權(quán)的時候,對所謂犯顏直諫表現(xiàn)得格外大度,但千萬不要被這種假象所蒙蔽。
他們會在其他地方大度,僅僅是...
他們不在乎那些表面文章罷了。
就好像一個身家巨萬的富商,根本不會心疼隨手給路邊乞兒的五塊錢一樣。
可現(xiàn)如今,嘉靖的皇權(quán)已經(jīng)被冒犯...哦不,甚至可以說是被踐踏了。
當(dāng)那南京戶部尚書王鎮(zhèn)上書的那一刻起,他的結(jié)局便已經(jīng)注定。而事實上,這位勇猛的王尚書,奏疏是八月初四日上的,人是八月十七沒的...
前后連特么半個月都沒過不說,這個時間也非常巧妙。
此時從京師到南京,運(yùn)河坐船得20天左右、快馬也需要15天。唯有驛站急遞,能打破這一速度的限制。
如八百里加急,理論上三天,最多四天時間,便可將緊急軍情從京師送到南京...
而咱們的王尚書,從奏疏抵京,到病疫,前后剛好十三天。
三天傳令、十日內(nèi)必殺、十五日后,京師來信示警卻為時已晚...
有沒有這種可能?
李斌原本不知道,但看著此時嘉靖帝激動的模樣。
答案,似乎已經(jīng)明朗了...
顧不得為咱們的王尚書默哀,在嘉靖命令黃錦親自去清查皇莊后,李斌趕緊開口阻止:
“陛下,微臣斗膽?!?/p>
“若想一勞永逸,保證京師糧米供應(yīng)。僅靠皇莊節(jié)約,不亞于杯水車薪?!?/p>
“臣請:暫發(fā)王祿官俸!”
說完,李斌立馬起身俯地叩首。
而這一次,嘉靖沒有直接讓李斌起身。便是那已經(jīng)走到乾清宮殿門處的黃錦,也下意識地停住腳步,回頭看來。
就在黃錦疑惑,這李斌哪來的狗膽敢提這種奏請時,忽然聽見龍椅上傳來一聲悠悠地長嘆。
“阿炳啊...可是你又擅傳朕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