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漢陽老弟，愚兄敬你！”
“感謝你發(fā)現(xiàn)肉了，還能惦記著給我們這些武夫一口湯喝喝?！?/p>
清平樓內(nèi)，李斌正如楊廷和猜測的那般。
推杯換籌間，悄然以東城兵馬司的鮑指揮為切入點，籠聚、拉攏著京師城內(nèi)的兵馬司指揮。
這些人，平時不起眼。
說是個指揮，但和京中那些動輒三品以上的指揮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不說。“三姓家奴”般的衙門權(quán)責定位，亦是讓這些指揮們，苦兵馬司指揮之職久矣。
但在此時，小人物亦能發(fā)揮出不一樣的作用。
“武指揮言重了，年初小子初來乍到，全賴東城鮑指揮幫襯。小子又不是那白眼狼，這心里啊，一直掛念著各位呢?！?/p>
“奈何小子如今，人微言輕，能做的事不多。這才一直沒有尋個機會，邀請諸位一同聚聚?！?/p>
“便是而今這平抑糧價事，是功勞，亦是一份苦勞。少不了要得罪人的...”
“唉，無妨。只要能建功，得罪些許人就得罪了吧。出了這京師，那就是海闊任魚躍、天高任鳥飛...”
聽著李斌的感慨，一眾指揮哈哈大笑，全然不當回事。
平抑物價、糧價，本就是五城兵馬司的份內(nèi)責任。他們出面，調(diào)控糧價、罰沒一些趁機提價的糧商高價糧，最起碼從法理上，沒人能挑出他們的過錯。
而只要沒人能合理合法地找他們的麻煩，那就意味著，只要頂過那一陣難熬的時期，他們就能脫離京師這個苦海了。
有一位南京兵部尚書在背后運作，調(diào)動幾個低級武將，并不困難。
甚至由于南京兵部的管轄區(qū)在大明富庶的江南之地，他們外調(diào)出京，不僅不會吃苦，這生活上，反而更加滋潤。
如此，大明京師之內(nèi)。
除了專職緝拿盜搶的巡捕營外，所有一線的基層職能部門便全數(shù)登上了李斌的賊船。
接下來的時間，便是等待事態(tài)的發(fā)酵，與關(guān)系上的繼續(xù)鞏固。
而事態(tài)的發(fā)展，永遠都不會一帆風順。
“放棄遠田”的政令，也勢必會侵害宛平七鄉(xiāng)中，那些田遠支渠者的利益。
取水時，口角不斷，動手、流血之事，亦是不少發(fā)生。
在切身利益受損的刺激下，這些人可不會考慮什么全局。他們的眼里，只有別人能挑水，而自己不行...
又因這些遠田者，本就是因為家資不豐、男丁不多、綜合實力在鄉(xiāng)中不強，這才迫不得已接受相對條件較差的遠水之田。
此時李斌下令，優(yōu)先給近田供水，更是會讓他們覺得，李斌這是在包庇富戶。私下必是與那些富戶談妥了某些交易。
比如，先利用缺水的客觀事實，作出看似“最優(yōu)”的解法。切斷遠田水源，逼得他們秋日大量減產(chǎn)，甚至顆粒無收后。
再由富戶出面借糧，一旦他們還不起這借來糊口的糧食。
那各家的祖田，從此便會落入那富戶之手。
而后那些富戶，再與主導一切、推動一切的李斌，三七分成...
這種土地兼并的玩法并不高級，在大明更是常見。
此時的人們，或許不知道什么叫土地兼并，但他們卻明白什么叫刮地皮。
仇富心理、自覺不公的委屈，加上內(nèi)心對“刮地皮”的恐懼，三種心態(tài)合力作用。使得盧溝河畔的水渠附近，終日難得消停。
從第一起，鄉(xiāng)民與巡堤軍卒、宛平衙役發(fā)生打斗時；從第一次有大戶登門，試圖賄賂李斌，與李斌談談這“土地分利”時；從...
李斌便意識到了，自己這道政令中的不妥之處。
但，發(fā)現(xiàn)了問題，卻不代表能解決問題。
如果考慮這些人的個體公平，比如優(yōu)先給這些窮苦人的田上供水。理由是，大戶有存糧，餓不死。
那就必然會犧牲現(xiàn)實公平、效率公平。
遠水之田，浪費更多。
糧食總產(chǎn)出減少更多，是必然的。
對如今，只想要糧食越多越好的李斌來說。就是不談將本地大戶全數(shù)得罪光了，自己的官位能不能坐穩(wěn)的問題。
僅僅是“糧食總產(chǎn)出會減少”這一條理由，就足以卡死李斌所有可能想到的變通、通融之法。
于是，鎮(zhèn)壓與對抗，就成了如今盧溝河畔的主旋律。
七月二十九，白露剛過，盧溝河下游的通濟渠邊，終于濺起了血。
起因是京西鄉(xiāng)的王老實。
他家三畝薄田離通濟渠七里，在登記田畝三重復核的高壓下，被那戶房書吏劃入了“一律放棄”之列。
其老母臥病在床，唯一的獨子，今年又恰好輪到了徭役。五月那會就跟同鄉(xiāng)部分青壯，去了昌平那邊修補長城的城墻，至今杳無音信。
眼看渠里的水每日流過，自家的稻子卻在日頭下卷成了枯草，王老實揣著把破舊的鐮刀，混在三百多個遠田農(nóng)戶里，堵了通濟渠的分水口。
“憑啥富戶的田能澆灌三遍，咱們的田連一口水也喝不上？！”
“虧你們管那李知縣叫青天，午夜的天都沒他黑！他這樣是要逼我們?nèi)ニ腊?！?/p>
“開閘！開閘！今天必須開閘，若是再不開閘放水，我們給你渠挖了！”
守渠的人是從萬全鄉(xiāng)調(diào)來的一批民壯。
從外鄉(xiāng)調(diào)人，互相輪換，是李斌為了防止鄉(xiāng)情束縛，彼此徇私破壞工部治河大計。但為了避免矛盾過于尖銳，每隊值守民壯中，李斌也添加了一名本村、本鄉(xiāng)之人，以便溝通雙方。
今日，在這京西鄉(xiāng)值守溝渠的本鄉(xiāng)之人，正是那曾經(jīng)偷偷當了自家鐮刀，換作賭資的李二郎。
自那日，被李斌在村頭牌坊下的一句“繼續(xù)賭、繼續(xù)糜爛，死后祖墳都沒臉進”罵醒以后。
這李二郎，便加入了民壯的隊伍。
接連半個月的往來奔波下來，他去過廣源閘邊，見過那閘官馬杰的辛勞模樣；他也去過萬全那邊的澄清閘，見過萬全鄉(xiāng)的田，同樣少水的慘狀。
他甚至去過盧溝橋，那個往日里漕船不斷、商貿(mào)發(fā)達的碼頭市集。
密密麻麻的碼頭力夫，聚在河邊，翹首以盼一整天，也只有零星船舶能夠抵達。每有一艘漕船靠泊，這些力夫們便如那餓了三天的野狗般，一擁而上。
彼此推搡、謾罵，人人都在爭搶那難得的做工機會。
有人落水、有人受傷、更有人在碼頭市集的陰暗角落里，被地痞惡霸，揍到鼻青臉腫...
只因，他搶了某些人做工的機會。
可即便是這樣，搬運的工價也比往日低上三分。
治河，刻不容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