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京師內(nèi)城的宛平縣衙去往玉河鄉(xiāng)，常走的道路有且只有一條：京西古道。
這條自元代起，便忙于為大都供應(yīng)煤炭、木炭的道路。隨著成化年間朝廷開始鼓勵以煤代木，其路上往來的貨運驢、牛、馬車愈發(fā)增多。
蜿蜒的京西古道，地面上坑洼不斷。
在晨霧未散的山谷間，在灰褐色的山石與零星翠綠的野草交錯間，偶有叮叮當當?shù)蔫弾r之聲傳來。
有點后世，工業(yè)區(qū)的味了嗷！
坐在青幔轎中，李斌好奇地掀開布簾，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路、人、山、車、貨等等...
行至牛角嶺關(guān)城附近，夯實卻又坑洼不斷的黃土路面上開始出現(xiàn)青石磚瓦。石面被歲月磨得發(fā)亮，一隊隊運煤的騾隊正在道邊排隊等著前方不遠處的煤窯上貨。
轉(zhuǎn)過隘口，終見煤窯痕跡：大大小小數(shù)十座煤窯漫山遍野...
豎井如大地的瘡疤，斜井又似蜈蚣的足爪，攀附在一面又一面山坡之上。窯口堆積著黑亮的煤矸石，空氣中，硫磺與煤粉混合的刺鼻氣味愈發(fā)濃郁。
“來人，去問問那道邊的煤工，看看他們可否曉得這些煤窯的東家是誰？”
拍拍轎廂窗口下的木欄，引起隨侍轎邊的皂隸注意后，李斌一指道邊避讓的運煤騾隊。
“是，大人！”
得了令的皂隸，步履如飛。
不消片刻，消息傳回：
“大人，這牛角嶺附近的煤窯都是牛角嶺千戶所的軍窯。小人猜想，可能是他們打著‘西山煤場局’的名義，保留下來的一些軍屯窯。”
“以及一部分后來私加的黑窯，對吧？”
隨著儀仗的前行，李斌這行隊伍愈發(fā)靠近那幾十座煤窯。
在與這些煤窯擦肩而過時，李斌不由得冷哼一聲。
官窯和私窯，在此時的西山簡直不要太好分辨，哪怕李斌此前從未接觸過煤炭工業(yè)，亦能一眼定真：
此時的官窯，窯井以杉木等硬木為支架，架起窯井主體結(jié)構(gòu)；再輔以石制的券拱，支護起窯井；
而私窯，則完全看不見石頭的蹤跡，僅有部分木梁、木柱的簡單支撐。
往來其中，滿臉黢黑的礦工們，多半肩挑一荊條筐，筐內(nèi)裝滿煤矸石。那一個個精瘦、黢黑的身影，就這么一人一筐地將煤矸石背出窯井...
這些人大多身穿粗麻制成的褂子，但也有一些人，身上穿著的卻是早已看不出其原本顏色的戰(zhàn)袍...
若不是其個別人頭頂還戴著那顯眼的紅笠軍帽，怕是根本沒有人能看出他們軍戶的身份。
儀仗，在李斌身側(cè)那皂隸的尷尬陪笑中，繼續(xù)前進著。
與前一段路上，往來騾隊常與儀仗行進方向相駁不同。自牛角嶺開始，各條小路、支路上的滿載騾馬隊開始逐步聚于李斌轎后。
所有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目的地：門頭溝！
當?shù)谝蛔橛蓝ê铀傻南疵撼爻霈F(xiàn)時，便是到達門頭溝了。
知縣儀仗后的騾隊逐步分流到各個洗煤池邊，繼續(xù)排隊。
洗煤池邊，多則二三十人，少則八到十人的洗煤工正奮力地用長柄木勺或是攪動煤池、或是撈出浮于水面的煤渣傾倒進另一騾隊的板車之中。
緊接著這騾隊會將潮濕的煤渣，送往曬煤場。
在曬煤場里，還有第三撥運輸騾隊，他們負責將晾干的煤渣送去石碾處，研磨成粉。
石碾后，是作房。
每有一筐煤粉積滿，便會被人抬進作房，再經(jīng)過作房內(nèi)的，被李斌稱之為“塑形工”的手，加入一定比例的黃土后，或捏成煤球、或捏成煤餅，集中堆放在那塑形工身邊的筐中。
一筐滿，一筐出...
一騾子拉著的板車，在這門頭溝里，至多兩刻鐘的功夫，便可滿載而歸，駛向京城。
煤炭加工中心，名不虛傳！
在路過門頭溝時，李斌有點被眼前這分工明確的“流水化作業(yè)”給驚到了。甚至都不止作業(yè)形勢，還有其加工的規(guī)模...
長十丈、寬五丈、深半丈，容積高達千余立方米的洗煤池便有四座。如此大小的洗煤池，單次處理的煤矸石，便高達十萬余斤。
比之更小的洗煤池，那更是如牛毛般，密密麻麻地分布在門頭溝各處。
而那負責將煤粉加工成成品煤的作坊區(qū)，規(guī)模更是大到堪比后世的大型工業(yè)園區(qū)。
除了“廠房”沒有后世那么大以外，其余地方可謂是分毫不差。
就連那后世廠區(qū)街邊常見的小吃攤販，在這門頭溝里，依然星羅棋布地散在各個作坊的拐角處。
李斌敏銳地注意到，這些小吃攤販以販賣面食者為多。除了面食可能更加方便煤工就餐飽腹外，也算是從側(cè)面佐證了這門頭溝區(qū)域內(nèi)，陜晉之人為數(shù)不少的事實。
將這一路的見聞，以及所思所想記在心里。
午時左右，李斌在玉河鄉(xiāng)前見到了前來村口迎接自己的鄉(xiāng)老、里甲。
“吾等玉河鄉(xiāng)民，叩見知縣老爺！”
青幔轎前，李斌快速掃了一眼在轎前跪倒一片的人影。
與此前在三里屯見到的那王里長，僅著麻衣不同，眼前這些背靠著煤炭資源的鄉(xiāng)老、里甲們，服裝明顯比那王里長好了不止一個檔次。
便是有個別鄉(xiāng)老，或許是出于面見新任知縣的謹慎，故意換上了廉價的麻衣?？啥际锹橐拢湔麧嵆潭?、其新舊狀況，與三里屯民一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諸位鄉(xiāng)賢、族老，快請起身吧！本官冒昧下鄉(xiāng)，已是叨擾，還望諸位莫要見怪?！?/p>
李斌虛空抬手的動作，算不上客氣；這話語里，只說叨擾，卻絲毫沒有不好意思的態(tài)度，亦不可稱之為客氣。
玉河鄉(xiāng)眾人，悄默地在彼此相視后，道謝起身。
一年紀最大的鄉(xiāng)老，與此地里長，作為主陪，來到李斌身邊，略顯拘謹?shù)卦囂窖埖溃?/p>
“知縣老爺百忙之中，還不忘吾等玉河民生。實乃知縣老爺至仁至善，吾玉河鄉(xiāng)雖貧，卻也不是那忘恩負義、不識好歹之輩?！?/p>
“自昨日接衙門信兒，得知老爺將至。吾鄉(xiāng)之民，皆翹首以盼?！?/p>
“或家出雞魚、或捉來走獸，以宴老爺。恰逢午時已至，小老兒斗膽，請知縣老爺尊駕，移步玉河王家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