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時說請,最少得提前兩天,才能叫邀請。
所以,在李斌寫完請?zhí)?,并將請?zhí)钊怂腿蓚€同鄉(xiāng)會館后,便多多少少有了點無事可做之感。
閑來無事,李斌去翻閱起了耗羨銀動支記錄。
作為一種常年處于時下律法灰色地帶的地方財政收入項目,湖廣司管理起耗羨銀來,也宛如隔靴撈癢一般,不能說毫無作用,那也是一點作用都起不到。
比如,李斌的老家,湖廣漢陽。
在漢陽府上報到湖廣司的記錄中,該府征收的耗羨銀,常年都維持在糧耗20%、火耗20%這個區(qū)間內。但李斌卻清晰的記得,從小,自家大哥、老爹,在幫林府送糧去縣里常平倉交稅時。
就是不看那“淋尖踢斛”等,收稅徭役的盤剝,就這當?shù)乜h府規(guī)定的耗羨,也明顯與上呈戶部的記錄對不上號。
火耗,李斌了解得不多。一來,那會李斌年幼,錢鈔一事,大人總是不讓小孩插手的;二來,那會的李家,作為僅比賤籍、流民好上一級的佃農,他們納稅時,也多以糧、桑為主,基本交不了什么銀鈔稅。
那就說糧耗,因糧食運輸、儲存時的損耗率較白銀更高的緣故。各地官府在收糧耗時,普遍都在30%以上,實際更是可能高達50%。
也只有到50%這個數(shù)字區(qū)間,才和李斌記憶中,自家曾經納稅時,所繳納的份額趨近。
所以,漢陽府的這個記錄,就很有問題了!
表面上看,他漢陽府近些年,糧耗一直收得不高。而僅憑較低的糧耗,就能維持衙門運轉,這不顯得知府老爺管理水平超絕嘛。同時,還能說,這位知府老爺,體恤民生,不欲加壓于民。
看起來很美好的東西,實則全是狗屁。
“李大人,左堂大人叫您去一下退思堂?!?/p>
就在李斌看著湖廣的耗羨銀動支記錄,琢磨著以后要不要參這個漢陽知府一本,也算是為家鄉(xiāng)父老做做貢獻時。一書吏的到來,打斷了李斌的思緒。
“好,我這就過去?!?/p>
回了那書吏一句,李斌帶著些好奇,重新回到秦金的班房。
“漢陽來了,廣邀鄉(xiāng)賢的帖子,都送出了吧?來,坐下說話吧?!?/p>
“是,回左堂,請?zhí)家巡钊怂腿^。相信他們見了您的名帖后,定會及時幫晚生將請?zhí)椭粮魑秽l(xiāng)賢的府上?!?/p>
李斌一邊回話,一邊坐下。自上午兩人達成了“默契”后,再相處時,本就不多的客套,更沒有必要過多施展。
事實證明,李斌的感覺沒錯。
見到李斌大大咧咧地落座,秦金不僅沒有不喜,他亦是沒有跟李斌扯虛話的想法,直言道:
“漢陽可還記得那薊州巡按的題本?剛剛宮里將我,還有兵部職方、武庫,以及后軍都督府的人,都叫了去,商議了一下這邊軍支糧,易發(fā)逃逸之事?!?/p>
“可是今上不舍那額外的開支?”
李斌端著一書吏送來的茶水,頭也不抬地反問了一句。
此時,秦侍郎提出的問題,在李斌看來,簡直不叫什么問題。
事關邊防、國防,這不用說的,首先肯定得解決兵士逃逸的問題。而這個問題,解法無非是不給他們逃跑的空間。至于徹底消弭他們逃跑的想法...
那還是算了吧,人人都嫌棄“治標不治本”,可治本,又哪是那么好治的?
這里面涉及到士兵待遇提升、社會觀念轉變、輿論導向控制、榮譽感塑造等等,無不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行為。在兜里沒那個錢,手上沒那個權的時候,這種問題,李斌可不敢輕易亂動。
一旦動了,輕則自己人亡政息;重則,便是社會動蕩。
那么單說“治標”,這治標就是李斌剛剛想的,無非是把士兵們逃逸的空間給堵上??陀^存在的路途遙遠,誰都變不了,那能變的,也只有將平價糧,送到士兵們的手上。
而想要將糧價維持平價,這多出來的運輸成本,便需要朝廷額外支出。
無論是提升邊軍士兵俸銀的折色比例,對沖掉運輸成本導致的糧價上漲;還是由官府直接承擔運輸成本,如組織徭役,運糧赴關等。
“漢陽說話,倒是真不留情面?!?/p>
秦金笑罵一句,也不多說。
既然李斌能看出問題卡在了哪里,他自然也能看出,自己找他詢問的目的。
“秦左堂莫怪晚生說話直,若各方都不愿割舍那些利益,此事便無解。如晚生所料不差,此事的另一解法:令山東司修改開中細則,在薊州鹽引發(fā)放中,新增一道邊軍實收糧數(shù)多寡的堪合,然后令那鹽商以此堪合,在薊州取引?!?/p>
“這法子不花朝廷一分一厘,晚生不信左堂想不到,但如今左堂大人卻尋來晚生問邊糧事。這不恰好說明,除了今上,亦有人不舍錢利乎?”
李斌這次所說的法子,便是該問題的另一解法:通過行政令的強制力,將運輸成本轉嫁到運糧赴邊的商人頭上。
真要這么做,后患肯定也是有的。
畢竟,商人們,也不愿意憑白拉高自己的成本,攤薄自家的利潤。
若是用了這個法子,李斌基本可以確定,鹽價要漲。
但在其引發(fā)后續(xù)波動前,這一政策便極難推行。
原因也很簡單,真正有能量將大批糧食運往邊關的商人,哪有簡單之輩?
要不就是親族中有人在朝為官,要么就是早已捆綁成利益團體。以如今的情況看,運糧赴邊的大商賈,以晉商為主。
這批人,地理上更靠近邊境,運糧成本最低。雖然本地不怎么產糧,但他們完全可以和產糧區(qū)的浙商合作,將浙商運到山西的糧,運往邊境,然后拿鹽引找徽商買鹽,在山陜及京畿地區(qū)進行販賣。
要是朝廷強令,晉商必須將糧食運到邊城的關口上才能給引,那么這些晉商要保持自己的利潤,便要么在銷售端提高鹽的售價,要么就只能回頭,倒逼供應商降價。
如此一來,便會形成連鎖反應。
僅僅是想要改動開中的一個取引方式,就可能激起晉商、浙商、徽商等各大利益集團的共同反對。
所以,這一解決方案,李斌從一開始就沒提過。
甚至,李斌也不覺得秦金會傻到,在嘉靖帝面前提出這么一個方法。
以大明皇室的摳搜性格,但凡秦金提了,嘉靖肯定高興鼓掌。
但嘉靖樂了,秦金可就得成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