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這是八萬兩的銀票。一為大人履新賀、二為將士茶水所費,草民人老智昏,一應(yīng)照料,多有不周之處。唯有些許浮財,獻于大人,或可為諸位將士買些茶水、酒水,以全草民地主之誼?!?/p>
茶足飯飽之后,蔣奇峰待到侍女清走殘羹剩飯,并重新沏好茶水、端來點心后。知道該自己表現(xiàn)了,遂起身從懷中摸出一沓銀票,恭敬地遞到李斌面前。
有李斌此前的“敲打、提點”在,蔣奇峰倒也沒玩什么彎彎繞繞的把戲,直接就是掏錢。
看著遞到眼前的銀票,李斌沒有第一時間伸手接過,反而快速地在心里盤了一遍賬:
鳴鶴鹽場分東西兩場,西場不臨海,產(chǎn)鹽以煎制法為主;東場臨海,產(chǎn)鹽以板曬法為主。
以煎制法為例,每灶朋合六家,即6戶共為一灶。
通常一灶配備煮鹽大鍋4口,單鍋出鹽30-40斤,單次煎煮需花費7個小時,晝夜不歇,可連續(xù)煎煮三次。
理論上,一灶單月最高產(chǎn)量能達到14400斤,即小引鹽72引。但實際上,受燃料、天氣、設(shè)備耗材更換不及時等等因素的制約。
李斌僅以40%的比例,估算鹽場的實際產(chǎn)能,也就是每灶的實際月產(chǎn)量在28.8引左右,每戶4.8引。
單戶實際年產(chǎn)量57.6引,遠高于洪武二十三年,每丁歲辦額鹽十六引的規(guī)定。
丁口2996,以平均1.4丁為一戶計算,整個鳴鶴場大致有灶戶2140戶。
歲辦額鹽7443引、水鄉(xiāng)納價灶鹽1398引、濱海灶鹽6040引。
其中,水鄉(xiāng)納價灶鹽屬于折色征收。也就是這鳴鶴鹽場中,是有一部分灶戶,實際上是不從事產(chǎn)鹽工作的。
只是受灶戶的戶籍限制,他們原本應(yīng)該完成的1398引生產(chǎn)任務(wù),改為交錢代替。
換而言之,實際上鳴鶴場每年的生產(chǎn)任務(wù),總計是13483引。
又因葉淇改革后,在制度上,每一引正鹽,要搭配一引余鹽的規(guī)定。每年鳴鶴場起運紹興批驗所的官鹽,應(yīng)為26566引。
去掉60戶不產(chǎn)鹽的水鄉(xiāng)灶戶,實際參與產(chǎn)鹽的2080戶,年計總產(chǎn)量在119808引上下。
減去基本等于給朝廷打白工的起運鹽,平均每戶每月可產(chǎn)私鹽3.7引。
若每引私鹽,賣于蔣奇峰這等鹽商6-8錢,則每家灶戶的月收入可以來到二兩二錢至三兩。
這個毛收入,再減去灶戶們購置柴草等燃料的成本,最后凈收入可以落到一兩五左右,略低于江南地區(qū)普通織工的月入。
亦是一個在理論上,較為合理的價格區(qū)間。
只是如此一來...
“這八萬兩銀子,多了點吧?若本官算得沒錯,這應(yīng)當是你們這一撥慈溪私鹽商販,加在一塊,一年的總利潤了吧?”
李斌抬手點了點桌面,示意蔣奇峰先將銀票放在桌上。
浙東產(chǎn)鹽,本地的鹽價并不高。在京師還要11文到20文左右一斤的鹽,在浙東往往只需要6文出頭。
換而言之,若以6錢一引計價,蔣奇峰這些私鹽販子的利潤只有一倍。
把整個鳴鶴鹽場的私鹽都算上,年獲利不過五萬六千兩左右。
雖然慈溪除了鳴鶴鹽場外,還有龍頭鹽場以及毗鄰慈溪,但屬紹興府余姚縣帶管的石堰鹽場這兩座在規(guī)模上,完全不比鳴鶴場遜色的大型鹽場。
但私鹽販子,也肯定不止蔣奇峰這一撥人。
“慈溪自唐宋時起,便是浙東核心產(chǎn)鹽區(qū)。私鹽盜售,又是歷朝歷代屢禁不絕之事。即便蔣家主的買賣做得再大,在這地界上,怕是也難以稱雄霸市吧?”
“大人...慧眼!”
眼見李斌直言不諱地將私鹽盜賣一事挑明,蔣奇峰錯愕之余,也著實沒想明白李斌問這話的意思。
難道是嫌他們這八萬兩銀子少了?
“慈溪本地,確實沒有出現(xiàn)過一家獨大之景。而草民等人,年利...有多有寡...全看行市。”
“這行情好的時候嘛,就賺得多些;不好的時候,就少些。若是大人覺得緊手,草民愿再添一萬...不,兩萬,一共十萬兩獻于大人。”
“不不不,蔣家主誤會本官了。本官所言,不是覺得爾等給的少了,而是,擔心爾等給多了!”
???!
蔣奇峰、蔣坤,下巴差點被李斌這一句話驚到脫臼。
真是尼瑪活久見了!
他蔣奇峰這輩子都沒聽過如此離譜的要求。
難道...他是在說反話?!
“大人此言何意?學(xué)生,只聽說過賣家嫌價賤者,從未聽說過還有嫌價貴者。”
就在蔣奇峰的CPU快要冒煙之際,蔣坤沒沉住氣,好奇地向李斌問道。
雖然他這個比喻不太恰當,但李斌也能理解蔣氏父子的疑惑:
“爾等莫要多心,本官此言就是本意?!?/p>
“盜賣私鹽,雖不為法理所容,卻在事實上,平抑了地方鹽價。本官曾任過京師宛平的知縣,深知百姓吃鹽不易?!?/p>
“北地沒有江南這般富庶,人均月入不過一兩,比江南低了一半。但宛平的鹽價,卻比江南高了一半?!?/p>
李斌說著說著,不由得將目光投向蔣坤:
“蔣坤你生于富貴之家,或許沒見過。蔣家主...不知道你見過那些吃不起鹽的百姓,所舔食的醋布嗎?”
“那種東西,比擦桌的抹布看著還要邋遢。吃到嘴里,更是又苦又澀...可,沒辦法??!人不吃鹽,就沒勁,沒勁就沒法出門做工,不做工...一家老小都要餓死!”
“商人,逐利而行。若是本官拿得多了,爾等為了盡快補足損失,想必會提升鹽價。如此一來,豈不是要北地的醋布南下?”
這次,蔣奇峰聽懂了。
生在慈溪這種產(chǎn)鹽區(qū)里的蔣奇峰,倒是沒用過醋布。但走南闖北這么多年,倒也見過那東西。
蔣奇峰捫心自問的說,醋布這玩意放在慈溪縣那真是狗都不吃。
倘若真有一天,慈溪的鹽價漲到普通百姓買不起的地步,那這里的人們,估計寧可造反,也不會去碰那個,可以說他們祖祖輩輩都沒碰過的醋布。
是以,蔣奇峰“聽懂了”李斌的意思。
說白了,就是擔心自己給多了,完了反手提升鹽價,從而激起民亂,壞他政績唄!
“大人放心,草民愿意立誓,此生絕不主動抬升鹽價,斷不會叫大人為鹽價高企所難?!?/p>
理解了這一茬后,蔣奇峰當即表態(tài)。
那態(tài)度,果斷、干脆到了極致。以至于,李斌都有點懷疑,自己引以為傲的計算能力是不是出了問題。
按理來說,這不應(yīng)該啊!
試問哪個商人,陡然一下沒了一年的凈利潤,還能做到如此心平氣和的?
就是花錢消災(zāi),也不應(yīng)該是這般無所謂的態(tài)度??!
要知道,蔣奇峰只是慈溪,或者說只是慈溪縣中,與鳴鶴場關(guān)聯(lián)的私鹽販子里的一個代表。
那八萬兩銀子,也不是他蔣奇峰一個人出的。
便是蔣奇峰有花錢消災(zāi)的魄力,他能如此干脆的代表其他各家答應(yīng)這個條件?甚至還主動加錢...
不對,他們的利潤絕對不止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