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的大驪朝，紅日冉冉初升，市井鄉(xiāng)野的雞鳴,千步廊附近衙署的一陣陣開門聲，一同響起。京官們開始點卯，勤儉之家已經(jīng)開始出門去田地耕作。大概是沒有早朝的緣故，顯得光陰格外寬裕，陳平安緩緩走向國師府，有意繞過那條車水馬龍的千步廊，揀選了一條僻靜道路，兩邊松柏森森，除了他就再沒有行人走動，即便朝廷沒有禁令，但是京城的老百姓都不會隨便往這邊走動,跟昔年家鄉(xiāng)的境況是差不多的，踩慣了泥瓶巷杏花巷泥地的孩子，草鞋不會輕易落在福祿街的青石板上邊。就像寺廟道觀里的恢弘大殿，面對巨大的威嚴(yán)的神像，會讓敬香的人由衷覺得自己很渺小，那么棱角分明的衙署建筑，也會讓老百姓感到自己格外弱小。
不過路邊一棵松樹下邊，此刻蹲著個黑衣青年,正在啃個熱騰騰的馕餅，一手提著根大蔥,一頓早飯吃得津津有味。
有個穿著樸素的年輕女子，靠著松樹，閉目養(yǎng)神，她瞧著氣態(tài)清冷，偏有一股狐媚的味道，聽著同伴啃餅嚼蔥的聲音，她沒好氣道：“怎么不蘸醬?！?/p>
青年含糊不清道：“等會兒要跟陳平安說正事，我怕嘴里味道太沖，聊不了幾句就被趕人?！?/p>
他說話語速極慢，能把急性子急死。
他們前不久在寶瓶洲大瀆附近偶然相遇，結(jié)伴同游大驪京城，從入城，到住客棧，再來到這條道路，他們已經(jīng)被三次勘驗關(guān)牒。
青年想起一事，鄭重其事說道：“尹青道友，必須提醒幾句，等下見著了陳平安，你只管冷眼旁觀，不要開口說話，交給我處置就是了。你是漂亮女子，說話又總是夾槍帶棒的，不太好聽。按照那本山水游記的說法，陳平安是憐花惜玉的男人，想必不會怪罪你，卻要遷怒于我?！?/p>
“你只是來大驪京城見見他而已，我卻要有事求人，牽涉到動輒百年千年的修道生涯，就算有君子絕交不出惡語的講究，可就我這暴脾氣，怕到時候忍不住跟你吵架?！?/p>
“最后與姑娘確定一件事，你當(dāng)真不是來刺殺陳平安的吧？”
名叫尹青的女子睜開眼，笑道：“怕我連累了你？”
青年吃過了大蔥烤馕，拍拍手，點頭道：“當(dāng)然，我才出山?jīng)]多久，還有很多事情必須要做，有很多話可能會說。”
尹青嫣然笑道：“‘元將軍’寬心便是，說不得我在場，還能幫忙錦上添花。”
綽號元將軍的青年修士，他的道場位于一處水鄉(xiāng)澤國、名叫百花湖的地方。不過據(jù)說剛剛讓給一個故人了，這才挪窩，先打掃干凈了自家門庭，就有了外出游歷的念頭。即便再精通歷史掌故的寶瓶洲修士，恐怕也不清楚百花湖的龍王廟了。
世人只知書簡湖，誰還記得百花湖。
這讓他很郁悶。
尹青當(dāng)然是她的化名，至于她的真名是什么，道場在哪里，道統(tǒng)祖師是誰，雖然已經(jīng)有了幾分猜測，他其實也不怎么好奇，人生本就是一場場隨緣渡劫的萍水相逢，水波打個旋兒，就會各奔東西。而他的真身，就是被陸沉“所救”的那頭馱碑老黿，當(dāng)時與陸掌教重逢，他幫后者確認(rèn)了呂默的前身，陸沉就讓他心心念念的“求轉(zhuǎn)人身”遂了愿。
尹青調(diào)侃道：“等會見著了事務(wù)繁重的陳平安陳大劍仙，說話也是這么慢的？”
青年神色認(rèn)真，點頭道：“文字自有其命，豈能敷衍了事?！?/p>
“要去見一個個真人，與人說一句句真話。說出口的話，就是我的心聲，不怕天地人聽見?！?/p>
青年慢悠悠感慨道：“陸掌教說過，氣性清冷者容易孤家寡人，氣和暖心者往往福厚澤長。陸掌教還說了，說話慢點是好事，這就叫貴人語遲?！?/p>
尹青戲謔一句，“既然這般仰慕陸掌教，總喜歡把他說的話奉為圭臬，你怎么不死皮賴臉貼上去，干脆給人家當(dāng)個跟班？”
青年搖頭說道：“何必小覷了自家珍寶，冥頑不靈舍本逐末，不好，很不好。”
就在此時，尹青本想繼續(xù)打趣幾句，她神色微變，瞬間心弦緊繃，只因為她根本沒有察覺到有人靠近松樹這邊。
只聽那個神出鬼沒的家伙開口說道：“元將軍說得很好?！?/p>
青年容貌的老黿站起身，看了眼不遠(yuǎn)處的青衫男子，頭別玉簪，容貌不差，氣度更佳。
尹青幽幽嘆息一聲，果然是人的名樹的影，不是那種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人物，她實在是很難將眼前男人的“大名”，與當(dāng)年初次相逢時她眼中所見的“外相”掛鉤。
悄無聲息來到這里的陳平安拱手笑道：“見過元將軍，尹青姑娘。”
既然她用了一個化名，陳平安總不好一口道破人家的妖族真名。
真名是妖族大道根本所系，隨隨便便掛在嘴邊，與問拳問劍無異。
她施了個萬福，以心聲柔聲道：“狐族青嬰，拜見陳先生。”
這一路思來想去，反復(fù)權(quán)衡，她還是選擇稱呼對方為“先生”。
未必最合適，總歸最無錯。
她就是昔年跟在白澤身邊的侍女，狐仙，真名青嬰。在中土神洲一脈的狐族當(dāng)中，輩分很高。
當(dāng)年文廟打造出九座雄鎮(zhèn)樓，例如劍仙曹曦負(fù)責(zé)住持的南婆娑洲的鎮(zhèn)海樓，但是中土神洲那座樓的名字既怪，又是個忌諱。
而青嬰就在那座山水秘境的藏書樓修道，只會在白澤老爺想要出門散心的時候，她才有機(jī)會偶爾外出游歷一次。
至于為何明明跟隨白澤一起修道，依舊長久停滯在元嬰境，總歸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
不料青年約莫是個死腦筋的，問了一句，“敢問陳國師，怎么就好了，好在何處？”
尹青有些措手不及，也有幾分刮目相看。剛剛他還勸自己好好說話，事到臨頭，等到見著了陳平安，你自己倒是較真上了？
陳平安微笑道：“不識自家寶，偏向屋外求，不是舍本逐末、主賓不分是什么。就像祠廟正神不肯當(dāng)家做主，便有邪魔外道趁虛而入，竊據(jù)主位。何況出了門，遍地都是有主之物，眼花繚亂，選得好，爭得過，留得住么。物于身外物，真是自己做主么?！?/p>
青年想了想，誠心誠意道：“我說不過你，總覺你很有道理?！?/p>
陳平安朝他伸出手去，笑道：“言語之上，辯不過我，想來總是我的話更在理些，所幸天下萬物唯有理這個字，不分主賓，先到可先得，后到后亦有。拿去。”
青年猶豫了一下，驀然會心，眼神熠熠說道：“我有。”
陳平安收回手，恍然道：“原來如此?！?/p>
青年神色欣喜，誠摯說道：“難怪你跟陸掌教能夠成為好朋友?！?/p>
陳平安無奈道：“元道友擱這兒罵人呢?！?/p>
青年口拙，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解釋，本意其實是說陳平安跟陸沉都是一類人，都是那種“隨方設(shè)教，歷劫度人”的精彩人物。
唯一的區(qū)別，大概是一個喜歡游戲人間，一個小心駛得萬年船？他們之于人間，之于世道，既有濃墨重彩的寫意風(fēng)致，瀟灑逍遙，又有規(guī)矩森嚴(yán)的工筆，小心細(xì)致。于寫意中見縝密，在工筆里見神采。
青年身材修長，肌膚黢黑，額頭有一條不太明顯的疤痕，他解釋道：“元將軍只是個綽號，我的關(guān)牒名字是元源，舊道場位于百花湖。現(xiàn)今籍籍無名的小地方，也曾是一處大有來歷的香火勝地?！?/p>
陳平安點點頭，“聽說過。”
之前合歡山一役，機(jī)緣巧合之下，跟陸沉短暫“搭伙”一場，在那期間，前身曾是龍宮侍女的呂默，福緣不小，得了一樁脫胎換骨的山上造化，女子武夫得以上山修道，她好像就被陸沉安排去了百花湖落腳。
上古歲月里，寶瓶洲蜀地蛟龍出沒，水裔眾多，密云國水運充沛，而百花湖就是樞紐所在，故而此地就被某位龍女開辟為陸地“行在”之一，也就是她在岸上臨時駐蹕之地。在那處“腰肢”水道，島上建造了一座古老祠廟，水畔有一座馱巨碑的癩頭黿，碑文篆刻有一篇行云布雨的道書。如今這位元將軍的本命物，便是一塊“無字”的袖珍石碑。
陳平安好奇問道：“當(dāng)年蠻荒妖族過境，百花湖沒有遭受破壞，是有什么緣由？”
怕被誤會，陳平安不忘補上一句，“道友別多想，單純好奇而已?！?/p>
根據(jù)大驪記載，朱厭曾經(jīng)路過百花湖，以這頭搬山猿老祖的脾氣，本該一棍子敲碎祠廟才對。
需知在之前的老龍城戰(zhàn)場，墨家許弱也遞出了出鞘大半的一劍，才堪堪抵擋住朱厭的半棍。
元源實誠道：“我是報上了陸掌教的名號，才蒙騙過了那頭王座妖族，讓它心生忌憚，不愿節(jié)外生枝，放過了百花湖?！?/p>
陳平安笑道：“陸掌教果然是一塊長腳的金字招牌?！?/p>
元源說道：“相信如今陳劍仙也是如此。不管是在蠻荒還是青冥，報上名號都管用。”
陳平安看了眼老黿，終于確定對方?jīng)]有陰陽怪氣。
尹青忍住笑，還好，知道求人辦事，至少要在稱呼上動點腦筋。
元源說道：“陳劍仙，我是直性子，明人不說暗話，這次來京城，就是想要與你討要一封引薦信，幫忙美言幾句，才好重投東海水君府那位金鯉大王麾下?！?/p>
“至于該如何報答，當(dāng)世事功學(xué)問，你自稱第三就沒人敢稱第二，總之你說了算。我聽過了你提出的條件，自會計較一番得失，覺得可行，便是一場無需立誓的君子之約，若是我覺得條件過于苛刻了，也容我再考慮考慮?！?/p>
“我的話說完了，陳劍仙看著辦。”
陳平安沒有著急給出答案，笑問道：“元道友跟金鯉是舊識？”
其實已經(jīng)有了決定，如果跟金鯉是同道的話，至少可以確定一件事，不會是什么城府深沉之輩。
元源說道：“無名小卒不敢高攀金鯉大王，當(dāng)年只是她麾下的小嘍啰，不值一提。我境界低，但是嗓門大，不說殺敵立功，置身戰(zhàn)陣，搖旗吶喊總是可以做到的，當(dāng)年要為公主殿下討要一個公道，金鯉大王揭竿而起，我就想著跟著一起打上陸地，登岸攻入中土神洲，造他們文廟的反……”
青嬰連忙咳嗽幾聲，提醒這個口無遮攔的呆子，你當(dāng)真不知道陳平安是誰？他先生就是文圣！
陳平安忍俊不禁，擺擺手，“但說無妨。”
元源繼續(xù)說道：“只是不知為何，金鯉大王下了一道軍令，將我支開了，等我后知后覺趕過去，就晚了。等我急匆匆奔赴海陸接壤之地的那處戰(zhàn)場，空蕩蕩的，只有幾個年輕娃兒的儒家書院君子，他們當(dāng)時在清理戰(zhàn)場，瞧我的眼神……嗯，就是陳劍仙現(xiàn)在這樣的?！?/p>
青嬰還是頭回聽說元將軍竟然有這等……壯舉。
陳平安完全可以想象當(dāng)時的那幅場景，估計幾個書院君子都有點懵。
就像一場雷聲大雨點小的軍營嘩變，明明都已經(jīng)散場了，各自打道回府，突然蹦出個愣頭青，孤零零的在那邊振臂高呼。
元源傷感道：“后來文廟降下一道申飭，命我重返寶瓶洲百花湖，不得恢復(fù)人身，暗中庇護(hù)過往船只，將功贖罪。敗軍之將受此責(zé)罰，倒也不冤，就是年復(fù)一年，長久聽不見金鯉大王和殿下的音訊，心急如焚，始終掛念。久而久之，就有了現(xiàn)在的一副暴躁脾氣?！?/p>
陳平安忍不住看了眼青嬰，青嬰立即擺出一臉我跟他其實不熟的神色。
陳平安驀然而笑，讀盡好書，看遍美景，暢飲佳釀，結(jié)交真人，都是人生快事。
陳平安也就痛快說道：“跟我去趟國師府？馬上幫你寫一封書信寄給水府金鯉，就不談什么條件了?！?/p>
元源思量片刻，說道：“果然名不虛傳，陳劍仙是個真人?！?/p>
陳平安笑道：“勉強能算是個性情中人，當(dāng)不起‘真人’美譽。”
元源說道：“上為以前道學(xué)作一結(jié)算，下為以后道學(xué)立一先聲，先生辛苦了?！?/p>
黿道人神色肅穆，打了個道門稽首，唱贊一句福生無量天尊。
陳平安輕聲道：“愧不敢當(dāng)。”
元源轉(zhuǎn)頭望向尹青。
青嬰嘆息道：“黿道友，你的好意心領(lǐng)了，不過我來找陳先生，卻不是為了打破元嬰境瓶頸而來，再者我的心魔，也并非是白澤老爺?！?/p>
道人之心魔所在，不比妖族真名的重要性遜色，不管她所說是真是假，元源都不過問，說道：“陳先生，那我這就離開大驪京城，直奔東海水君府邸了，相信國師府的飛劍傳信總要快過我的御水速度。”
陳平安拱手說道：“公務(wù)在身，恕不遠(yuǎn)送?！?/p>
元源抱拳道：“得見真人，幸甚幸甚?！?/p>
元源說話慢吞吞，行事確實果決，毫不拖泥帶水，說走就走。
陳平安心中了然，的確不是鄒子。
青嬰跟著陳平安一起緩步走向國師府，她滿臉為難，幾次猶豫過后，還是以心聲開口問道：“陳隱官，白澤老爺還好嗎？”
陳平安說道：“這件事，外人很難說得準(zhǔn)確，可能我們都覺得他的處境很不好，但是白澤先生自己覺得很好，做出了一個于他自己而言最正確的決定。”
青嬰默然。
她曾經(jīng)跟隨白澤老爺一起游歷寶瓶洲，風(fēng)雪夜的棧道上，見到一位寒酸少年跟兩位“小書童”。
少年正是從大隋山崖書院返回家鄉(xiāng)的陳平安。
白澤當(dāng)年并沒有將她帶去蠻荒，反而讓她前往龍虎山天師府，去找那位道號“煉真”的十尾天狐。青嬰?yún)s不愿投奔這位遠(yuǎn)房親戚，雖然仍然去了天師府，卻像是寄人籬下，只跟一幫黃紫貴人的道士一起修行雷法。
事實上，青嬰與昔年出現(xiàn)在泥瓶巷的那頭紅狐，是姐妹。
而且她與那位隱匿在桐葉洲的九尾狐，浣溪夫人，屬于同宗同脈。
山上的說法，青丘是祖庭正宗所在，蠻荒和浩然都建立有下宗，各有各的香火延續(xù)。按照現(xiàn)在的風(fēng)俗習(xí)慣，遠(yuǎn)古狐國道場所在的青丘，就像是總祠，煉真和浣溪夫人各自創(chuàng)建宗族，但是分爨，有了房支，有了不同的堂號，例如桐葉洲的那位九娘，寶瓶洲的狐國。
青嬰說道：“當(dāng)年游歷寶瓶洲，大驪國師崔瀺見到了我們，便拿我譏諷白澤老爺，說了一句難聽至極的言語，‘狐與我游，必我邪也?！倚闹袘嵑拗翗O，卻拿那頭繡虎沒有半點辦法。”
陳平安把一句原本到了嘴邊的話咽回肚子，面對師兄崔瀺，有辦法的人，不多。
臨時更換了一句相對中立的言語，“我家先生的《榮辱篇》曾說‘傷人以言，深于矛戟。’此話不假?！?/p>
青嬰神色凄惻道：“外界都說白澤老爺心軟，永遠(yuǎn)是婦人之仁，說他的道心與境界不符，他們說錯了么？”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就算他們沒有說錯，并不意味著白澤先生就做錯了?！?/p>
青嬰歪著腦袋，神色茫然。
陳平安說道：“凡有血氣，皆有爭心。不是誰都有資格被鄭居中存心算計和刻意針對的。”
青嬰深呼吸一口氣，正色說道：“不管怎么說，不管明天會怎樣，陳先生和繡虎都是挽天傾者?！?/p>
陳平安啞然失笑，沉默片刻，說道：“大師兄當(dāng)然是挽狂瀾于既倒的豪杰，這么說他，沒有任何問題。至于我，你們當(dāng)然可以這么認(rèn)為，那是你們的見解和自由。但是我絕對不敢以此自居，不會這么覺得?！?/p>
青嬰告辭離去。
陳平安臨時起意，說道：“青丘狐主已經(jīng)現(xiàn)身人間，她暫住落魄山，此刻應(yīng)該跟隨趙天師往南游歷，你要是心中沒有什么芥蒂的話，可以去找她聊聊，順便幫我捎句話給青丘前輩，就說我邀請她擔(dān)任大驪朝的首席客卿?！?/p>
青嬰目瞪口呆，心情激動萬分，她連忙答應(yīng)下來，身為狐族，豈會不神往青丘狐主？
她也是心有靈犀，曉得是陳先生的好意，還是擔(dān)心自己見了青丘狐主，沒有個說頭作開場白。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笑道：“在劍氣長城，我對那撥所謂的蠻荒大妖是不怵的，只因為在避暑行宮，經(jīng)常給自己鼓氣一句，‘老子連白澤都見過了，還怕你們這些個飛升？’”
青嬰眨了眨眼睛，睫毛微顫，心懷感激施了個萬福。
那部山水游記所言不虛，陳先生果然憐香惜玉。
陳平安獨自走在路上，不知道小米粒和陳靈均他們游歷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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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米粒還蹲在樹枝上邊望風(fēng)，戰(zhàn)場遺址那邊暫時沒有任何動靜，既開心又擔(dān)心，開心的，是沒有大打出手，擔(dān)心的，是怕景清不小心著了道，江湖險惡吶，陰謀詭計層出不窮，景清這個老江湖可千萬別掉入陷阱。
鐘倩問了一連串問題：“先前縣城文廟外邊，那個擺攤賣古董字畫的老人，是不是一位金身受損的當(dāng)?shù)厣耢`？土地公？城隍爺？所以他才會將我們幾個當(dāng)做了一根救命稻草？”
溫仔細(xì)摸出一只酒壺，抿了一大口酒水，咂摸嘴，搖頭笑道：“我可不會望氣功夫。只瞧得出老者并非市井凡俗之輩，他的根腳是什么，不清楚。要是以前單獨走江湖，倒也簡單省事了，只需出手試探一番，就知道對方的來歷和深淺。”
因為擔(dān)心小米粒會多想，他們就都用上了聚音成線的密語手段。
鐘倩看了眼身邊的好整以暇的溫仔細(xì)，“武夫到底不如你們修習(xí)仙術(shù)的瀟灑?！?/p>
溫仔細(xì)撇撇嘴，說道：“武學(xué)境界足夠高，仙術(shù)不還是脆如紙?！?/p>
鐘倩說道：“反正你怎么都不虧?！?/p>
還是老廚子說得好，什么叫武夫，就是只是練拳兩三天的門外漢，嘴上就敢說止境武夫的話，哪怕面對必輸之局，身陷必死之地，猶能膽氣雄壯，不退不避，遞出高出一境的拳。
鐘倩突然說道：“溫仔細(xì)，你與我說實話，任由陳靈均單槍匹馬闖蕩這處戰(zhàn)場遺址，到底是山主早有授意，還是你別有用心？”
溫仔細(xì)的回答，好像只回答了鐘倩一半的問題，“山主囑咐我看護(hù)好他們，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游歷，簡簡單單玩耍，沒有任何引導(dǎo)陳靈均磨礪道心的意思?！?/p>
鐘倩微皺眉頭。我相信山主是這般心思，那你溫仔細(xì)意欲何為？
溫仔細(xì)懶洋洋說道：“不要總覺得只有你與陳靈均是朋友?！?/p>
落魄山上有很多外界無從得知的小秘密，比如山上公認(rèn)的圍棋第一高手，是暖樹。當(dāng)然是大白鵝故意為之，老廚子鄭大風(fēng)幾個，也認(rèn)就是了。所以后山那邊喜歡弈棋的曹蔭，還有作為仙尉道長唯一的弟子林飛經(jīng)，他們至今還對此信以為真。
又比如陳靈均每次跟朋友喝早酒，酒壯慫人膽嘛，便要為阿良和自家老爺打抱不平的同時，不忘添油加醋一句，“遠(yuǎn)看是阿良，近看是隱官，原來是陸沉”……聽得當(dāng)時桌對面的荊老神仙眼皮子直打顫。
還有老廚子的那棟私人藏書樓，裴錢藏在床底的那幾只箱子，白玄的一部英雄譜，以及小米粒曾經(jīng)在青衫渡待客，目送一位道號純陽的陌生道士遠(yuǎn)游，使得呂祖只好徒步離開。還有岑鴛機(jī)的崴腳，元來偷偷喜歡著岑鴛機(jī)，少年本以為自己將這件事藏得很深，其實整座落魄山早就都知道了，更有在那竹樓二樓，當(dāng)師父的，當(dāng)慣了甩手掌柜，難得良心發(fā)現(xiàn)，想要認(rèn)真教拳一次，結(jié)果卻被徒弟打了個措手不及……當(dāng)然還有竹樓外、石桌附近的六塊青磚。
鐘倩瞇眼提醒道：“那你就不要多事。擱在酒桌上，喝高了，我非要與你說幾句真心話不可，比如你一個金丹境，沒資格與一個走瀆成功的元嬰境談什么道心不道心的?！?/p>
更難聽的話，只要溫仔細(xì)肯聽，鐘倩還真有現(xiàn)成的，又例如你鐘倩不過是跟裴錢問拳一場，就差點道心崩潰，以至于必須來到落魄山，再次面對裴錢，一次次挨打，才能打破心魔，修繕一顆道心，重新提起一口心氣。
溫仔細(xì)假裝沒有察覺到鐘倩的氣息變化，自顧自說道：“武夫有武夫的江湖，山上有山上的修行。修道之人總歸都有自己的心關(guān)要過。我只是尊重景清道友的選擇，不阻攔而已。要說我故意為之，吃飽了撐著沒事做，有心將景清帶到此地，鐘倩，你過于高估我的膽量了?！?/p>
鐘倩神色緩和幾分，說道：“如果我提前跟陳靈均、小米粒泄露你的蹤跡，陳靈均是不是就不用這么單槍匹馬以身涉險了？”
溫仔細(xì)灑然笑道：“必須啊，以景清道友的脾氣，肯定會變成一個看熱鬧的看客，大搖大擺摔袖子，他是能不動腦子就絕不想半點事情的一貫作風(fēng)……只是如此一來，這里便成了鐘倩眼中的山上神仙溫仔細(xì)，趾高氣昂耀武揚威之地了?！?/p>
老一輩走江湖，像那宋雨燒，大髯豪俠徐遠(yuǎn)霞，他們好像總將“義字當(dāng)頭”奉為圭臬，放在心里。年輕一輩的江湖人，只將這四個字掛在嘴邊。不知何時，江湖道義反而成了一種自討苦吃的畫蛇添足。
雜草叢生的道路上，等到高髻婦人為首的那撥修士飄落在地，與艷鬼們站在一起，愈發(fā)顯得青衣童子勢單力薄。
陳靈均環(huán)顧四周。
舊時太平歲月，此地景致，本是個一望便知必有道人居止的清凈洞府，適宜潛靈修真。
昔年通往仙府的官道之上，踏春郊游的裘馬翩翩，香車?yán)镞叺您L聲燕語，絡(luò)繹不絕。
只是寶瓶洲接連兩場大仗，打得道場破碎，污穢不堪，修繕起來只會耗費無數(shù)神仙錢不說，便是成了，挨著煞氣濃郁的戰(zhàn)場遺址，將來還怎么舉辦各類慶典，如何款待貴客？看鬼嗎？
這就給那個申府君撿了漏，趁此機(jī)會，占據(jù)了山頭，自立門戶，重新開辟為洞府，它是陰靈之屬的鬼王，在此反而如魚得水，偶有過路的修士，看不慣申府君的做派，可結(jié)果不是在此折戟沉沙淪為鬼物，就是僥幸走脫，溜之大吉。
那高髻婦人盛妝艷服，光彩動人，體態(tài)豐腴，好似一幅肉屏風(fēng)。
先前她一番言語試探，童子模樣的野修，只是裝聾作啞，她皺眉不已，轉(zhuǎn)頭教訓(xùn)起申府君豢養(yǎng)的艷鬼賤婢，“這種來歷不明的貨色，直接打殺了便是。”
陳靈均回過神，嘆了口氣，卻也一眼輕松看穿這位婦人的根腳，定是狐族之屬無疑，至于她的修煉路數(shù)是什么，也能猜個七七八八，畢竟自家福地就擁有一座狐國，這些年打交道多了，自然懂得就多。
婦人身邊跟著個戲臺武公子裝束的青年，頭戴一頂藍(lán)緞壯士帽，鬢邊斜插著一朵顫巍巍的牡丹花。他臉色慘白，身材高瘦，一直抬手輕輕扶住高髻婦人的胳膊，“狐娘娘，不如就讓小的出馬，將其拿下，就當(dāng)是再添一份賀禮?！?/p>
女鬼們樂見其成，臉上卻是故作為難神色。讓狐娘娘這行人來當(dāng)一塊試金石，青衣童子若是個只會裝神弄鬼的庸手，該他命喪此地，若是個游戲紅塵的強橫之輩，府君那邊也好早做對策。
懷抱琵琶的女鬼，一直在觀察朝珠灘狐娘娘身邊的那位繡鞋少女，亭亭玉立，顏色殊艷。一看便知是個尚未被梳櫳的清倌雛兒。只是少女當(dāng)下的處境可不太妙，手腳都戴著山上秘制的鐐銬。
陳靈均看了眼她，她也怯生生看了眼青衣童子。
少女可能是出門之前沒翻黃歷，依仗著一個小門小派的譜牒身份，就敢獨自歷練，路過了朝珠灘，雖說確有憑恃，一場惡斗，讓朝珠灘折損不少兵馬，最后還是狐娘娘親自出手，費了些手段才將其擒拿，打算送給申府君作暖房丫鬟的。
那戲妝青年“好心”提醒一句，“見著了朝珠灘狐娘娘，還不趕緊跪拜，行個磕頭禮。”
“聒噪！與這小崽子廢話作甚！”
一個矮小粗漢厲色道：“那崽子，耳朵聾了，咱們家娘娘問你話呢？！”
這廝容貌鮮明，一字赤黃眉，渾身粗肉，兩條胳膊肌肉虬結(jié)，拎著一柄板斧。
本就個渾人。
他拎起板斧，“速速受死，休要耽誤娘娘與申府君痛飲仙釀！”
陳靈均自顧自說道：“你們膽子真大。我也算膽子不小的，比起你們，差老遠(yuǎn)了?！?/p>
粗漢獰笑不已，“那就下輩子投個膽大的胎！”
陳靈均斜眼望向這個貌似粗疏的糙漢？
恐怕最精明最奸詐的，就是這家伙，因為眼睛里邊有賊光。
婦人也覺無聊，沒必要空耗光陰，白白在女鬼們這邊丟了臉面，她就給簪花青年使了個眼色。
總算得了狐娘娘的許可，青年陰惻惻道：“小崽子不走運，咱們祠廟剛剛收攏了一撥伶俐，已經(jīng)不缺的燒火掃地的童子。”
他單手負(fù)后，袖中持了匕首，一手抬起，就要去摸那青衣童子的腦袋。
陳靈均一揮袖子，“滾一邊去?！?/p>
一股罡氣激蕩而起，瞬間掀掉了壯士帽，鬢邊簪花也給打落了。
不料這陰鷙青年竟是個禿子。
青年愣在當(dāng)場，驀的尖叫出聲。
原來是它是戰(zhàn)場徘徊不去的禿鷲成精，專挑尸體下嘴。興許是缺啥補啥的緣故，平時總是假扮潔癖，言行舉止故作風(fēng)雅。
那糙漢也不著急上前幫忙，站在原地，扯了扯嘴角，幸災(zāi)樂禍。
就在此時，眾人眼前一花，只見那青衣童子一把拽住高髻婦人的胳膊，驟然一扯，整副皮囊竟似綢衣一般被扯下來，婦人就此現(xiàn)出原形，原來是一只白面狐貍。
陳靈均伸手拽住那頭老狐的脖頸，徑直將其拖拽而走，他轉(zhuǎn)頭與那些大驚失色的艷鬼、修士說道：“我倒要領(lǐng)教領(lǐng)教，那什么申府君在此是何等威風(fēng)八面，都別愣著了，帶路的負(fù)責(zé)繼續(xù)帶路，我與這位狐娘娘邊走邊聊?！?/p>
與戰(zhàn)場遺址接壤的那處朝珠灘地界，有個相貌清癯的老人，匆匆趕路，等到了這邊，反倒是不著急了，低頭抬手，掌觀山河，尋見了青衣童子的蹤跡，大略看過了境況，笑了笑，他視線掃過別處，在一處穢氣沖天的所謂道場之內(nèi)，見著一個身穿袞服的陰物，它端坐于仿造人間君主的大殿龍椅，儼然帝王。兩班裝模作樣的文官武將，一眾女官內(nèi)侍執(zhí)扇提宮燈。老人獨自沿著山脊小路走到山頂，有個破敗亭子，老人落座其中，看那山外景象，一條江河，水流輕疾，橫流逆折，舟下如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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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上午，國師府有兩場議事，頭一場在辰時初刻，參與議事者，有巡狩使裴懋，禮部尚書趙端瑾，陪都兵部侍郎劉洵美，洪州刺史袁正定，龍泉窯務(wù)督造官簡豐，晏永豐等二十多人。
第二場在巳正二刻，有魏禮，韋諒，吳王城，洪凜等三十余人。
還在卯時，陳平安走到國師府門口，轉(zhuǎn)頭看了眼來時的幽靜道路。
天地萬物，各行其道，有靈眾生，各得其所，各安其心。
大日冉冉初升于海上，就像一位道號“天地”的修道之士，從廣袤無垠心湖躍出的一顆璀璨金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