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沓錢塞進李二牛手里,混雜著嶄新大團結的挺括和陳舊毛票的綿軟。
錢的觸感,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五指猛地一縮。
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低著頭,視線被那沓厚薄不均的錢死死釘住,身體無法抑制地開始發(fā)抖。
他不是沒見過錢,可他沒見過這樣的錢。
這里面,有從一個當?shù)难澮d里掏出來的,帶著體溫和煙草味的私房錢。有從一個混不吝的大侄兒兜里“搶”來的,還帶著不舍的家底。還有一個剛認識不久的“兄弟”,毫不猶豫掏出來的全部身家。
這三百塊,跟供銷社里點出來的那種冷冰冰的三百塊,根本不是一個東西。
這錢,滾燙。
這錢,有人情味。
這錢,是一個莊稼漢子最看重的,那兩個字——情義。
“兄弟……這……這……”
李二牛的嘴唇劇烈地哆嗦,喉嚨里像堵了一團浸了水的棉花,憋得他臉都漲成了紫紅色,翻來覆去就只會說這兩個字。
眼眶里的熱流再也繃不住了。
毫無征兆地,兩行滾燙的淚水從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決堤而出,沖開臉上的污垢,順著黑紅的臉頰,滾落進胡子拉碴的下巴里。
李山河伸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的語氣沉穩(wěn),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牛哥,別磨嘰,一個大老爺們,痛快點!”
“錢你拿著,鹿我留下,兩清。趕緊下山去縣里,給老娘看病是正事,耽誤不得!”
李二牛猛地抬起頭。
那雙虎目之中,淚水滂沱,視野里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
他看著李山河,又扭頭看了看旁邊一臉坦然的李衛(wèi)東和兩位老爺子,最后看了一眼那個還在為自已那五毛錢耿耿于懷,卻又咧著嘴傻樂的彪子。
這個頂天立地,被生活壓得快要彎下脊梁的漢子,突然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舉動。
他攥緊了手里的錢,那力道大得指節(jié)都發(fā)了白。
他猛地退后了兩步。
隨即,雙膝一軟。
“噗通!”
一聲悶響,他結結實實地跪在了這片還帶著殘雪的凍土上!
“牛哥你這是嘎哈!”
李山河心里一跳,趕緊上前去扶。
可李二牛的膝蓋,像是兩根釘子楔進了地里,紋絲不動。
他什么話也沒說。
他只是對著李山河,把額頭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咣!”
沉悶的響聲,聽得人心頭都跟著一顫。凍土上的碎冰和干草被撞得飛濺。
“咣!”
第二下,額頭與堅硬的土地再次碰撞,帶起了些許塵土,混雜著他滾落的淚水,糊在了臉上。
“咣!”
第三下,他整個人都伏了下去,雙肩劇烈地聳動。
三個響頭。
磕得是擲地有聲。
磕得是山林都為之寂靜。
這磕的不是錢,是恩。
是救命的恩!
磕完三個頭,李二牛才用粗壯的手臂撐著地,緩緩抬起那張滿是淚痕和泥土的臉。
他的聲音沙啞,卻無比鄭重。
“山河兄弟,大恩不言謝!”
“從今往后,我李二牛這條命,但凡你有用得著的地方,說一聲就行!”
“錢,我會盡快還上!我……我先帶我老娘去看病了!”
說完,他也不等李山河再勸,用臟兮兮的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從地上一躍而起,轉身就朝著山下,跌跌撞撞地跑去。
那背影,倉皇,卻又帶著一種掙脫了枷鎖、重獲新生的力量。
李山河站在原地,看著他消失在密林深處,心里也是五味雜陳。
他其實覺得自已占了天大的便宜。
李二牛報價二百,那是往死里低了算的,生怕占了自已這邊人多的便宜。這頭正當年的公鹿,膘情極好,鹿茸還沒脫,最關鍵的,是活的。
真要拉到鎮(zhèn)上或者賣給懂行的,賣個三百塊都跟玩兒似的。
更別說,對于自已那嗷嗷待哺,急需優(yōu)良種鹿的鹿群來說,這簡直就是無價之寶。
自已花了三百塊錢,得了這么個寶貝,還額外收獲了三個響頭和一條漢子的承諾。
整得李山河還怪不好意思的。
“這孩子,辦事兒真仗義。”
三爺李寶成看著李山河,滿是褶子的臉上,堆滿了欣慰的笑容。
二爺李寶田也捋著胡子,贊許地點了點頭。
“嗯,有咱老李家的風骨。”
李衛(wèi)東更是得意,他走到李山河身邊,蒲扇般的大手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嘿嘿笑道。
“臭小子,行啊,有點你爹我當年的風范!”
李山河被他拍得一個趔趄,無語地看了他一眼。
“爹,你那五十多塊錢,我回頭讓我媳婦給你送過去。”
“那必須的!”
李衛(wèi)東脖子一梗,理直氣壯。
“不然你媽得扒了我的皮!”
旁邊的彪子也湊了過來,吸了吸鼻子,小聲嘀咕。
“二叔,俺那一百多塊錢……也還吧?”
“滾!”
彪子委屈地撇了撇嘴,但目光落到那頭神駿的公鹿身上,又咧開嘴笑了。
“嘿嘿,不過俺覺得,俺這錢花得值!這鹿,真帶勁!”
人情事了,接下來就是正事。
那頭公鹿被李山河撲倒時耗盡了最后的力氣,這會兒正溫順地趴在地上喘著粗氣,一雙清澈的大眼睛里,滿是驚恐和疲憊。
三爺李寶成從兜里掏出隨身攜帶的麻繩,又找了根軟硬適中的樹枝,憑著老獵人的經(jīng)驗,三下五除二,就給梅花鹿削了個簡易的馬嚼子,套在了它的嘴上。
這樣既能牽著走,也能防止它情急之下亂咬人。
幾人看著眼前堆成小山似的木頭,和這頭兩百多斤的活物,都是一陣頭大。
“咋整?”
李衛(wèi)東皺著眉,看了看天色。
“天快黑了,一趟趟往下搬,得到后半夜了?!?/p>
“做爬犁!”
二爺李寶田一錘定音,他是老木匠,這事兒他最有發(fā)言權。
“趁著這背陰處的積雪還沒化干凈,弄個爬犁,能省不少力氣!”
“好嘞!”
說干就干!
幾個男人,再次揮舞起手中的工具,在這寂靜的山林里,奏響了勞動的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