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間低矮的土坯房散落在山坡上,煙囪里冒著稀薄的炊煙。
鴨綠江在不遠處,對岸就是黑黢黢的山影,那是異國的土地。
邢老頭走到最靠江邊那戶人家院門口,拍了拍那扇糊著厚厚報紙擋風的破木門。
“誰?。俊?里面?zhèn)鱽硪粋€沙啞警惕的聲音。
“老金頭!是我!大老邢!樺樹溝的大老邢!”邢老頭扯著嗓子喊。
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露出一張溝壑縱橫、帶著風霜的老臉,眼神銳利得像鷹。
他上下打量著邢老頭和后面三個生面孔,尤其是李山河吊著的胳膊和彪子那副彪乎乎的樣兒,眉頭擰成了疙瘩。
“邢把頭?稀客?。∵@幾位是?”老金頭的目光在李衛(wèi)東臉上停留最久,帶著審視。
“我大侄兒,帶倆后生,進山抬參的,順道過來溜達溜達。”邢老頭含糊地解釋,遞過去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老金頭又掃了他們幾眼,尤其是看到李衛(wèi)東那雙同樣精明的眼睛時,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臉上的警惕慢慢化開,側身讓開:“進來吧,外頭冷?!?/p>
屋里,油燈昏黃的光暈勉強撐開一小片暖色。
晚飯是金大娘端上來的熱乎江魚雜燴湯,混著苞米茬子的香氣。
老金頭沒怎么動筷子,蹲在灶坑邊,借著火光,慢條斯理地從炕席底下摸出個油紙包,一層層揭開,露出里面暗紅色、散發(fā)著濃郁酒曲發(fā)酵甜香的塊狀物。
又從一個舊瓦罐里舀出小半碗金黃的苞米粒,那苞米粒顆顆飽滿,浸在一種辛辣刺鼻的液體里——是高度白酒。
“酒曲,苞米。”老金頭言簡意賅,把東西推到邢老頭面前,“數(shù)九寒天,曲蛇蛆蟲都鉆地府了,就這玩意兒,魚還認點。”
邢老頭默契地點點頭,接過酒曲塊,用粗糙的手指捻碎成細小的顆粒,混進那碗被白酒泡得脹鼓鼓、散發(fā)著濃烈酒氣的苞米粒里。
辛辣的酒味混著谷物發(fā)酵的甜香,在狹小的屋子里彌漫開。
彪子抽了抽鼻子,小聲嘀咕:“魚喝了這玩意兒,不得醉得翻白?。俊?/p>
第二天,日頭爬得老高,慘白的光線照在冰封千里的鴨綠江上,反射出刺眼的白芒。
江面不再是奔流的墨玉,而是一塊巨大、死寂、泛著青灰色的寒冰,一直延伸到對岸黑黢黢的山影下。
沒有濤聲,只有寒風刮過冰面發(fā)出的尖利呼嘯,刀子似的割人臉。
“走!”老金頭估摸著時辰,套上他那件油光锃亮、看不出本色的老羊皮襖,招呼一聲。
他背上一個沉甸甸的破麻袋,里面發(fā)出金屬碰撞的悶響。
李衛(wèi)東爺仨和邢老頭也趕緊裹緊棉襖棉帽,只露倆眼睛在外頭,跟著老金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上這冰封的江面。
腳下的冰厚實堅硬,踩上去發(fā)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彪子好奇地跺了跺腳,聲音沉悶地傳出去老遠。老金頭頭也不回地呵斥:“穩(wěn)當點!冰厚實,摔個大馬趴也夠嗆嗷!”
走了約莫一個多小時,眼前江面出現(xiàn)一個微微凹陷的大冰洼子。令人驚奇的是,冰洼子中央,竟支棱著一個小巧的“房子”!
幾根手腕粗的竹竿深深插進冰里,撐起一張厚實的、有些發(fā)黃的舊塑料布,四角用大石頭壓得死死的,在茫茫冰原上搭出個勉強能擋風的三角窩棚。
“嚯!金爺!您老這是冰上行宮??!”彪子樂了,緊跑兩步想鉆進去。
“消停點!”老金頭又喝了一聲,放下麻袋。麻袋口敞開,里面露出幾件家伙什:
一柄頭尖身重、閃著寒光的尖鎬;一根一頭扁平如鏟、一頭尖銳如錐的冰镩;一把細長柄、帶密網的大號笊籬;
還有幾根…竹掃帚上拆下來的細竹竿?幾截染成暗紅色的高粱稈?
甚至還有幾枚用粗棉線綁著的、明顯是縫衣針燒紅了彎成的、沒有倒刺的小魚鉤!
李衛(wèi)東拿起一根細竹竿,掂量著,有點哭笑不得:“金叔,咱…就用這個對付那尺長的馬口?”
老金頭從懷里掏出個磨得油亮的牛角小盒,打開,里面是幾團揉好的、酒香四溢的餌料團。
他眼皮都沒抬:“江里的魚,精著呢?;ɡ锖诘耐嬉鈨?,不如老祖宗傳下來的實在。”
“竿子軟,不驚魚;漂子靈,看得清;鉤子小,沒倒刺,魚吃了不疼,吐鉤快,不耽誤下一條?!?/p>
他拿起一枚彎鉤,“線要繃直,手要穩(wěn),眼要毒。靠的是功夫,不是家什。”
這話聽著像訓徒弟。李衛(wèi)東和李山河對視一眼,都沒再吱聲。
邢老頭已經開始利索地把那細竹竿、高粱稈漂、縫衣針魚鉤用棉線綁在一起,手法嫻熟得像擺弄了半輩子。
幾人鉆進塑料棚子,寒風頓時被擋在外面大半,雖然依舊冰冷刺骨,但比站在空曠的冰面上強了百倍。
老金頭在棚子中央清出塊地方,架起個小小的鐵皮火盆,點燃幾塊帶來的木炭。微弱的橘紅色火光跳躍起來,驅散著刺骨的寒意,也映亮了棚壁上凝結的厚厚白霜。
“開冰眼!”老金頭抄起那柄尖鎬。
李衛(wèi)東和邢老頭也拿起冰镩。
彪子負責拿笊籬。
尖鎬沉重的鎬尖狠狠鑿在冰面上,冰屑飛濺!“咚!咚!咚!”
沉悶的撞擊聲在冰層下回蕩。
鑿開個淺坑后,冰镩上場了。
扁平的镩頭負責鏟掉大塊的碎冰,尖銳的錐頭則向深處猛力旋鉆!
冰碴子像碎玻璃一樣亂飛,打在塑料棚子上噼啪作響。
彪子拿著大笊籬,眼疾手快地撈起鑿下來的冰塊碎屑,甩到棚子外面。
冰層比想象中更厚實。
三人輪番上陣,鎬鑿镩鉆,呼出的白氣在眉毛胡子上結了一層冰霜。
足足折騰了半個小時,伴隨著“嘩啦”一聲脆響,冰镩終于鑿穿了最后一點冰殼!
一股帶著森森寒氣的江水猛地涌了上來,瞬間在冰窟窿邊緣凝結成新的薄冰!
冰窟窿不大,也就臉盆口粗細。
幽暗的江水在下面靜靜流淌,深不見底,冒出絲絲縷縷的白氣,像通往幽冥的入口。
老金頭用笊籬仔細清理掉窟窿邊緣的碎冰和剛剛凝結的薄冰碴子,確保水流暢通。
他這才慢悠悠地拿起那根綁好的“釣竿”,從牛角盒里揪下一小塊散發(fā)著濃郁酒香的餌料,仔細地捏在縫衣針彎成的小鉤上。
染紅的高粱稈漂被輕輕放入冰窟窿的水面,隨著水流微微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