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埗的夜,是被霓虹燈的殘渣和陰溝里的腐臭喂飽的。
這里沒有中環(huán)的衣冠楚楚,只有握手樓里傳出的麻將聲、收音機里的馬經,還有遠處大排檔偶爾炸開的啤酒瓶碎裂聲。
二樓辦公室的百葉窗拉下了一半。
李山河坐在那張紅木辦公桌后,桌上鋪著一張九龍半島的軍用詳圖。
圖紙上,深水埗的位置被紅筆重重地畫了一個圈,像是一只充血的眼睛。
“噗——”
彪子推門進來,手里端著個搪瓷盤子,嘴里還叼著根牙簽。
他身上那件從汕尾百貨大樓買來的特大號黑色西裝,緊緊繃在他那一身腱子肉上。特
別是肩膀那塊,稍微一動,布料就發(fā)出不堪重負的撕裂聲。
“二叔,整點?”
彪子把盤子往桌上一墩,里面是剛從街口切來的燒臘,肥叉燒流著蜜汁,燒鵝腿泛著油光。
“剛子他們在下面排班呢,這幫兄弟是真能熬,一個個跟貓頭鷹似的,眼睛瞪得比燈泡還亮?!?/p>
彪子一屁股坐在對面的椅子上,扯了扯勒脖子的領帶,罵罵咧咧,“這破繩子,咋戴咋像上吊。二叔,俺就納了悶了,咱們非得穿成這樣?”
李山河拿起筷子,夾了一塊叉燒塞進嘴里。肉質偏甜,但他還是咽了下去。
“彪子,這叫皮。”李山河指了指彪子身上的西裝,“在老林子里,狼要披著羊皮才能靠近羊群。在這花花世界,這身黑皮就是咱們的通行證。穿上它,咱們是安保公司的職員;脫了它,咱們才是拿刀的人?!?/p>
“那咱這生意……”彪子抓起一只燒鵝腿,狠狠咬了一口,
“俺看樓下那幾十臺縫紉機都生銹了。咱真指望這幫大老爺們去踩縫紉機?那一雙雙殺豬的手,捏得住繡花針嗎?”
李山河笑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前。透過百葉窗的縫隙,能看到樓下院子里,幾個暗哨正如釘子般矗立在陰影中。
“縫紉機?那就是個幌子。”
李山河轉過身,手指在地圖上點了點。
“你知道現在的香江缺什么嗎?缺的不是衣服,是牌子。一件滌綸西裝,在咱們那兒賣十塊錢,到了這兒,貼個洋文標簽,掛進中環(huán)的大商場,就敢賣五百港幣?!?/p>
彪子瞪大了牛眼,嘴里的肉都忘了嚼:“五百?!搶錢啊?這幫人腦子讓驢踢了?”
“這就叫品牌溢價,叫信息差?!崩钌胶友壑虚W過一絲貪婪的光芒,“但這還只是小錢。彪子,咱們手里有人,有槍,還有通往內地的路子?!?/p>
他走到彪子面前,壓低了聲音,像是在說一個驚天的秘密。
“等咱們站穩(wěn)了腳跟,就把老家的貂皮、人參、鹿茸運過來。在這邊加工,貼上香港制造的金字招牌,再反手賣到日本、賣到美國,甚至賣回內地。這一進一出,就是幾十倍的暴利。這比搶銀行來錢快多了,關鍵是,它合法?!?/p>
彪子聽不懂什么品牌溢價,但他聽懂了幾十倍暴利。
他把骨頭吐在地上,眼里冒著綠光:“那敢情好!咱那旮沓啥都缺,就是不缺好東西!二叔,那咱啥時侯干?”
“不急。”李山河重新坐回椅子上,點了一根煙,“飯要一口口吃,地盤要一點點占。眼下,咱們得先把這紅星制衣廠的招牌立住。”
“這一百多號兄弟,我沒打算讓他們全窩在廠里。剛子挑出的那二十個人,明天就撒出去。碼頭、菜市場、夜總會門口,都去轉轉。別惹事,就去混個臉熟,讓這深水埗的人都知道,來了一幫穿黑西裝、說北方話的狠角色?!?/p>
“那剩下的呢?”
“剩下的,就是這廠子的底氣。”
李山河吐出一口煙圈,
“咱們是讓安保的。在這個亂世,有錢人的命最值錢。等咱們把那幾個社團收拾服帖了,那些怕死的大老板,自然會揮舞著支票來求咱們保護?!?/p>
“到時侯,咱們賣的就不是衣服,是安全感。”
彪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抹了一把嘴角的油:“反正二叔你說啥是啥。要是有人不讓咱們賣這安全感,俺就負責讓他變得很不安全?!?/p>
“叮鈴鈴——!??!”
就在這時,桌上那部紅色的撥盤電話突然炸響。
李山河夾煙的手頓了一下。這部電話是廠里原裝的,下午才剛接通線路,號碼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
這么晚了。
彪子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那里鼓鼓囊囊的,別著一把五四式。
李山河給了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伸手拿起了聽筒。
“喂?”聲音平穩(wěn),聽不出一絲波瀾。
電話那頭只有電流的滋滋聲,過了足足三秒,才傳來一個陰冷沙啞的聲音。
那聲音像是喉嚨里卡了一口濃痰,透著一股子令人不適的黏膩感。
“紅星制衣廠,李老板?”
對方說的是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帶著濃重的粵語口音。
李山河把煙頭按滅在煙灰缸里:“哪位?”
“呵呵……”那頭干笑了兩聲,“李老板真是貴人多忘事,我是九紋龍。今天剛打了照面,這么快就把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