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老衣服。
這四個字一出口,院子里原本輕松歡快的氣氛,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掐住,瞬間變得沉重而安靜。
連剛剛還在嘰嘰喳喳拌嘴的李山霞和張寶寶,都停了下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大人們。
東北的習俗,壽衣,又叫裝老衣服。
家里有姑娘的,這身衣服由姑娘來做;沒有姑娘的,就由兒媳婦來操辦。
這并不是一種詛咒,恰恰相反,對于六十歲以上的老人來說,提前備好裝老衣服,被認為是一種“壓福”的行為,寓意著添福添壽,討一個長命百歲的吉利。
可話是這么說,當這個話題被真正擺在桌面上時,那股子關于“告別”的沉重感,還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李山河沉默了。
他坐在小馬扎上,手里的煙明明滅滅,煙灰積了很長一截,他卻忘了彈。
從他重生回來的那一刻起,他就在不停地經歷著相遇與告別。
他想抓住每一個他在乎的人,想讓這個家里的每一個人都過上好日子。
可他心里比誰都清楚,生老病死,是人力無法抗拒的自然法則。
他能做的,只是在有限的時間里,讓他們活得更舒心,更體面,不留遺憾。
爺爺李寶財和奶奶吳桂香,這兩年確實老得快了。
他們的腰背不再挺直,步子也變得蹣跚,臉上的皺紋,像老樹的年輪,刻滿了歲月的風霜。
李山河深深地吸了一口煙,辛辣的煙氣在肺里打了個轉,卻沒能驅散胸口那股子悶氣。
他轉過頭,朝著正在廚房門口忙活的吳白蓮,招了招手。
吳白蓮正在圍裙上擦手,看見李山河叫她,連忙快步走了過來,柔聲問道:“咋地了,當家的?”
李山河沒有看她,目光落在院子里的那片土地上,聲音有些沙啞,悶聲悶氣地說道:
“蓮姐,一會給媽拿點錢。”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把后面的話說完。
“給三爺和三奶,也一人帶一套?!?/p>
此話一出,整個外屋地,落針可聞。
三爺李寶成,三奶劉玉芬,是李山河心里的一個結。
兩位老人一生無兒無女,把所有的愛都給了李家的這些小輩,尤其是對他李山河,視若已出。
上輩子,他混得人憎狗嫌,沒能給二老盡孝,成了他心里永遠的痛。
這輩子,他回來了。
他要加倍地,把那些虧欠的,全都補回來!
吳白蓮愣了一下,隨即重重地點了點頭,眼眶有些發(fā)紅。
“哎,我曉得了,當家的?!?/p>
她什么都沒多問,轉身就進了東屋,去新房給婆婆取錢去了。
她懂自已男人心里的那份情義。
院子里的氣氛,愈發(fā)沉悶。
一直板著臉,對兒媳婦的提議不置可否的老爺子李寶財,此刻渾濁的老眼里,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濕潤。
他抬起頭,看向自已這個長孫。
陽光下,李山河的側臉棱角分明,眼神里有他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深沉和擔當。
李寶財忽然覺得,自已這個平日里咋咋呼呼,沒個正形的長孫,在這一刻,臉上的每一道線條,都順眼得不得了。
這才是老李家,該有的種!
相比之下,坐在另一邊的李衛(wèi)東,一張臉卻“騰”地一下,漲成了豬肝色。
他梗著脖子,又羞又惱,對著李山河就嚷嚷開了。
“兒砸!你這事兒辦的,就有點不地道了吧?”
“你爹我還擱這兒坐著呢!給你爺你奶做衣服,給你三爺三奶做衣服,用得著你個小輩掏錢?你這是打你爹我的臉啊!”
李衛(wèi)東是真的急了。
孝敬老人,是兒子的本分。
現(xiàn)在倒好,他這個當兒子的還沒怎么著,倒讓孫子輩的搶了先,這傳出去,他李衛(wèi)東的老臉往哪擱?
李山河還沒來得及說話。
“啪!”
一聲響亮的脆響,在院子里炸開。
李寶財站起身,一個勢大力沉的大脖溜子,結結實實地抽在了自已兒子李衛(wèi)東的后腦勺上。
“你個大寶子!你心里咋就沒點逼數呢?”
老爺子吹胡子瞪眼,中氣十足地罵道:“你自已幾斤幾兩,你不清楚?要不,你現(xiàn)在就上你三叔家,你問問你三叔三嬸,他們是愿意要你做的,還是愿意要我大孫子做的?”
李衛(wèi)東被這一巴掌抽得眼冒金星,捂著后腦勺,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憋屈??!
可他心里也清楚,老爺子說的是實話。
他跟三叔李寶成的關系雖然好,但這些年,他一門心思撲在自已這個小家上,對三叔家的關心,確實不如兒子李山河做得多,做得細。
無論是送肉送糧,還是平日里的噓寒問暖,李山河都走在了他這個當爹的前面。
看著自已老爹那副吃癟的模樣,李山河“嘿嘿”一笑,站起身,走過去拍了拍李衛(wèi)東的肩膀。
“爹,你也別騎那摩托車了,那玩意兒天冷,路上顛,還只能坐倆人。”
他環(huán)視了一圈院子里的家人,最后目光落在李寶財身上,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明天,我去找三爺三奶問一聲。要是他們也樂意,咱不開摩托,咱直接開拖拉機去!”
“都去!”
“咱一家人,浩浩蕩蕩地去五里河子,給你爺你奶,給你三爺你三奶,都扯上最好的料子,做最敞亮的裝老衣服!”
李山河的話,像一塊石頭砸進平靜的湖面,瞬間讓整個院子的氣氛都活了過來。
王淑芬的眼睛亮了,田玉蘭她們也一臉的興奮。
李衛(wèi)東張著嘴,看著自已兒子那張年輕卻充滿自信的臉,心里的那點尷尬和憋屈,不知不覺就散了。
是啊,這小子,是自已的種!
他比自已強,比自已有出息,自已該高興才對!
李寶財看著自已的長孫,臉上的皺紋都笑成了一朵菊花。
他走上前,重重地拍了拍李山河的肩膀,然后對著他,鄭重其事地比了一個大拇指。
那洪亮的聲音里,充滿了自豪和驕傲。
“大孫子,銀翼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