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周主任那輛掛著特殊牌照的黑色伏爾加轎車,魏家小院那扇沉重的木門“吱呀”一聲合攏,仿佛將外面那個代表著鐵律與秩序的世界暫時隔絕。
堂屋里,那股無形的、屬于體制的沉重壓力似乎也隨之消散了幾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貼近地氣的、帶著硝煙與汗味的凝重。
李山河沒回炕上,就站在堂屋中央,背對著燒得通紅的火墻,身影被拉得又高又長,像一堵沉默的山壁。
彪子抱著AK靠在門框上,警惕地聽著外面的動靜。魏向前搓著手,臉上還帶著剛才談判的余悸和興奮。
三驢子拉著嗒莎的手,坐在角落的條凳上,嗒莎藍眼睛里滿是茫然。
炕桌上的餃子徹底涼透了,凝結的油花像凍住的淚。
魏老爺子嘆口氣,把煙鍋在炕沿上磕了磕,火星四濺:“大孫子啊…這小周…是頭真老虎。你跟他頂牛,膽子忒肥了!”
話是責備,渾濁的老眼里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欣賞。
李山河沒接話,他走到墻角,提起暖水瓶,給屋里每個人的搪瓷缸子都續(xù)上滾燙的開水。
熱氣蒸騰起來,模糊了眾人的臉。
“都坐?!崩钌胶拥穆曇舨桓?,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定力。
他率先坐回板凳,彪子、魏向前、二楞子、三驢子都圍攏過來,連角落里的嗒莎也默默搬了個小馬扎坐下,手里還攥著三驢子的衣角。
“二哥,成了?”魏向前搓著手,眼神熱切又帶著點后怕。周主任最后那杯酒,喝得他心里七上八下。
“成了,也沒全成?!崩钌胶佣似鹛麓筛鬃樱盗舜禑釟?,沒喝,眼神掃過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像老獵人清點他的獵槍和彈藥。
“周主任點了頭,給了咱們臨機決斷的權,這是好事。他代表的是國家機器,有他背書,咱們的根就扎得更深,更穩(wěn)。瓦西里那條線,算是過了明路。”
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陡然沉凝,如同冰層下的暗流:“但是,兄弟們,人心隔肚皮!”
“周主任是代表組織,可組織也是人組成的!今天他能給咱們權,明天風向一變,或者咱出了半點紕漏,這權就能變成勒死咱們的上吊繩兒!”
“瓦西里那頭老毛熊,更是翻臉比翻書還快!他連親閨女都能當投名狀押出來,還有什么干不出的?”
嗒莎聽到父親的名字,藍眼睛里閃過一絲不安,三驢子趕緊握緊了她的手。
“所以,”李山河的聲音斬釘截鐵,目光銳利如刀。
“咱們不能把命完全拴在別人褲腰帶上!周主任的規(guī)矩,大框框咱遵守,該報的節(jié)點絕不瞞著?!?/p>
“可具體怎么跟瓦西里周旋,刀口舔血的買賣怎么做,還得是咱們自已說了算!這是底線,也是活命的根本!”
他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搪瓷缸壁,發(fā)出沙沙的輕響:“這次回來,我琢磨透了。”
環(huán)顧幾人,頓了頓,繼續(xù)說道:“咱們現(xiàn)在,就像剛在冰河上鑿開個窟窿眼兒,撈上來幾條大魚??梢胍恢庇恤~吃,光靠運氣和膽子不行。得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
“高筑墻?”彪子甕聲甕氣地問,濃重的口音在安靜的屋里格外清晰,“二叔,咱還要修碉堡???”
“修!但不是磚頭水泥的碉堡!”李山河眼中精光一閃,“是修咱們自已的‘營盤’!修咱們的規(guī)矩,修咱們的人馬,修咱們誰都掐不斷的財路!”
他看向一直沉默寡言、眼神卻異常沉穩(wěn)的二楞子:“二楞子!”
“二哥!”二楞子立刻挺直腰板。
“人!給我挑人,訓人!專找那些在部隊摸爬滾打過、身上有本事、家里有拖累、復員回來找不著好營生的棒小伙!要根正苗紅、手腳干凈、嘴巴嚴實、更要…敢玩命!”李山河聲音沉甸甸的。
“告訴他們,跟著我李山河干,錢,虧待不了!命,只要按規(guī)矩來,我李山河豁出命也給他們保下來!但有一條,進來,就得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紀律,就是鐵!敢犯,老子第一個崩了他!”
“以后押貨、護場、關鍵時候頂上去,就靠這幫兄弟了!這是咱們的‘墻’!懂嗎?”
二楞子眼神瞬間變得像淬了火的鋼釘,重重點頭:“懂!二哥放心!”
“好!”李山河又看向魏向前,“向前!”
“二哥!”魏向前精神一振。
“糧,就是錢,是貨,更是路子!”
李山河語速加快,“瓦西里這條線,是金礦!但雞蛋不能都放一個籃子里!周主任這邊要履帶,要軍火,這是大頭,咱們?nèi)ΡU??!?/p>
“但那些摩托、皮衣、廢舊鋼鐵、甚至以后能弄到的民用緊俏貨…這些‘小糧’,也不能丟!黑河、省城、甚至關內(nèi),該鋪的暗線繼續(xù)鋪!”
“用賺來的錢,錢生錢,貨滾貨,把根須扎深,扎廣!這才是咱們的‘糧’!”
魏向前眼中精光四射,用力點頭:“明白!二哥!鋪路子我在行!保證讓咱們的‘糧倉’滿滿當當!”
“至于‘緩稱王’…”李山河的目光變得深邃,他端起搪瓷缸子,終于喝了一口水,溫熱的水流似乎也帶走了他一絲疲憊。
“咱們現(xiàn)在,就是一群倒騰山貨、運氣好發(fā)了點財?shù)摹霖斨鳌!?/p>
“瓦西里那邊,是‘親戚’。周主任那邊,是‘愛國商人’?!?/p>
“把尾巴夾緊了!別嘚瑟!悶聲發(fā)財,積蓄力量!該低頭時低頭,該裝傻時裝傻!什么時候咱們的‘墻’夠高,‘糧’夠多,手里捏著別人掐不斷的財路和硬貨,什么時候…再說別的!”
他最后看向三驢子和嗒莎,語氣緩和了些:“三驢子,嗒莎就交給你了。瓦西里把她送過來,是條退路,也是條活路。在咱們自已地界兒,把她護好。以后,她就是咱們的‘國際顧問’?!?/p>
他又對嗒莎用簡單的俄語單詞加手勢說:“嗒莎,安全、家。”嗒莎似乎聽懂了,用力點點頭,往三驢子身邊靠了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