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炳的臉色,比墻上的石灰還要白。
他哆哆嗦嗦地應(yīng)了一聲“是,師父”,然后手腳發(fā)軟地去處理那幾個嚇破了膽的混混。
光頭佬的手腕以一個詭異的角度耷拉著,連哭嚎的力氣都沒了,被同伴架著,屁滾尿流地跑了。
桌上那沓“大團(tuán)結(jié)”,他們一分錢都不敢拿。
至于那個孫猴子,更是被阿炳一腳踹出了門外,死活再也與福壽堂無關(guān)。
整個堂屋,除了李山河一家和張萬年主仆,再無一個外人。
那股子被沖撞的煞氣,仿佛隨著那幫人的屁滾尿流,徹底消散了。
李山河看著張萬年,心里也是微微一動。
這老頭,有意思。
尋常生意人,遇到這種事,要么嚇得關(guān)門大吉,要么趕緊把他們這群“麻煩”送走。
可這壽衣張,非但不懼,反而要擺酒設(shè)宴。
這已經(jīng)不是做生意的范疇了。
這是江湖人的做派——你敬我一尺,我便還你一丈。
你展露了實(shí)力,那我就給你對等的尊重。
“老先生太客氣了?!崩钌胶颖Φ?,“我們是來求您做衣服的,哪能再叨擾您一頓飯?!?/p>
“誒!”張萬年擺了擺手,那張清癯的臉上,皺紋都舒展開了,“話不能這么說。衣服要做,酒,也得喝!”
他目光轉(zhuǎn)向李寶財(cái)和李寶成,原本平視的目光里,帶上了幾分真正的敬意。
“兩位老哥哥,剛才是我老眼昏花,多有怠慢。我這福壽堂,平日里迎來送往,見的都是生離死別,暮氣沉沉。今天難得有貴客登門,還帶了這么一股子……精氣神兒來,我這心里頭,敞亮!”
他這番話,說得是發(fā)自肺腑。
李寶財(cái)和李寶成對視一眼,原本對這“地主老財(cái)”的些許芥蒂,也淡了不少。
他們是軍人出身,最敬重的就是好漢。
李山河剛才那一下,雖然魯莽,但護(hù)住了家里的老小,沒墮了老李家的威風(fēng),他們心里是滿意的。
而這張萬年,不卑不亢,知錯就改,也是條漢子。
“行。”李寶財(cái)點(diǎn)了點(diǎn)頭,言簡意賅。
“那感情好,俺們就叨擾了?!崩钚l(wèi)東在旁邊早就饞酒了,一聽有三十年的老燒酒,眼睛都亮了,連忙替大家應(yīng)承下來。
王淑芬在后面掐了他一把,他才嘿嘿一笑,閉上了嘴。
張萬年哈哈一笑,親自引著眾人穿過堂屋,來到后院。
福壽堂的后院,別有洞天。
外面看著只是個鋪?zhàn)樱锩鎱s是個收拾得極為雅致的四合小院。
青石板鋪地,幾叢翠竹在墻角迎風(fēng)搖曳,一口老井旁擺著幾個半舊的瓦罐,原來應(yīng)是養(yǎng)魚的,不過這會兒是冬天,閑置了下來。
正屋的屋檐下,掛著一串風(fēng)干的臘肉和幾串火紅的辣椒。
這哪里像個做壽衣的鋪?zhàn)樱置骶褪莻€頤養(yǎng)天年的清凈地。
阿炳已經(jīng)手腳麻利地在院中的石桌上擺好了碗筷。
他再看李山河時,眼神里已經(jīng)沒了半點(diǎn)輕蔑,只剩下濃濃的敬畏。
張萬年沒讓眾人落座,而是直接將李山河和兩位老爺子請進(jìn)了他的內(nèi)室。
內(nèi)室里,陳設(shè)簡單,卻樣樣都是精品。
一張黃花梨木的羅漢床,墻上掛著一柄連鞘的長劍,劍穗已經(jīng)發(fā)舊。
最顯眼的,是靠墻的一個兵器架,上面插著幾桿油光發(fā)亮的老獵槍和一把磨得锃亮的開山刀。
看到這些,李寶財(cái)和李寶成的眼神,徹底變了。
這老裁縫,不是個簡單人物!
“讓幾位見笑了?!睆埲f年從床下的一個木箱里,抱出一個蒙著紅布的酒壇,拍開泥封,一股醇厚到極致的酒香,瞬間溢滿了整個屋子。
“我這手藝是祖?zhèn)鞯模贻p時候,也不安分?!睆埲f年給幾人倒上酒,聲音里帶著幾分追憶,“跟著我?guī)煾?,在長白山那片林子里,也當(dāng)過幾年的‘山里人’。這兵器,都是那時候留下的念想?!?/p>
他口中的“山里人”,就是老一輩對獵人的稱呼。
李衛(wèi)東一聽,眼睛更亮了,頓時感覺找到了知已。
張萬年端起酒碗,鄭重其事地對著李寶財(cái)和李寶成:“兩位老哥哥,我張萬年,敬你們!為你們當(dāng)年打跑了小鬼子,保了這片黑土地的安寧!”
兩位老爺子沒多說,端起碗,一飲而盡。
辛辣的酒液入喉,像一團(tuán)火,瞬間點(diǎn)燃了胸膛。
放下酒碗,張萬年又給李山河滿上。
“小兄弟,這第二碗,我敬你?!彼粗钌胶?,眼神里滿是欣賞,“敬你的膽色,也敬你的孝心。更敬你……身上那股子不惹事,但事來了也絕不怕事的爺們氣概!”
“咱們東北這片地,就認(rèn)這個!”
李山河也沒含糊,端起碗,同樣一飲而盡。
三碗酒下肚,氣氛徹底熱絡(luò)起來。
阿炳已經(jīng)端上了菜。沒有山珍海味,就是幾樣地道的東北硬菜。一盤醬骨頭,一盤小雞燉蘑菇,一盤酸菜炒粉條,還有一盤油炸花生米。
菜是家常菜,但火候十足,香氣撲鼻。
張萬年招呼著李衛(wèi)東和幾個小的也上桌吃飯,女人們則被安排在另一桌,由劉玉芬和張桂枝兩位奶奶帶著,同樣是好酒好菜。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張萬年放下筷子,擦了擦嘴,終于說到了正題。
“山河兄弟,你家老人的衣服,我接了?!彼粗钌胶?,一字一句地說道,“而且,我要用我這福壽堂壓箱底的手藝和料子,給四位老人家做?!?/p>
李山河心中一動:“老先生,您說的那‘福壽錦’和‘萬年綢’,已經(jīng)是頂好的了?!?/p>
“不?!睆埲f年搖了搖頭,眼神里透出一股子匠人特有的自負(fù)和驕傲,“那兩樣,是給外人看的‘面子’。真正的好東西,我輕易不拿出來?!?/p>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絲神秘。
“我這里,還藏著一匹真正的寶貝,是我?guī)煚斈禽?,從一個前清的王爺手里得來的。那料子,叫‘緙金盤龍錦’,是當(dāng)年專門給皇族做壽衣用的貢品?!?/p>
“整匹料子,是用金線以‘緙絲’的手法織就,上面有九條隱龍紋,平時看著不顯,但在特定的光線下,金光流轉(zhuǎn),如活龍盤身。這料子,水火不侵,百年不腐?!?/p>
張萬年看著李山河,眼神灼灼:“這樣的料子,必須得有福氣、有煞氣、有功德的人,才能壓得住。尋常人穿了,反而是催命符?!?/p>
“之前,我一直覺得,這料子這輩子都送不出去了。直到今天,見到了兩位老英雄,和你?!?/p>
他指了指李寶財(cái)和李寶成,又指了指李山河。
“兩位老哥哥,有保家衛(wèi)國的功德在身,壓得住!”
“你,”他看著李山河,笑了,“你小子,身上有股子煞氣,是條鎮(zhèn)得住場子的潛龍,也壓得住!”
“這衣服,我做了!不為賺錢,就當(dāng)是了卻我一樁心愿,也算對得起我?guī)熼T傳下來的這塊寶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