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的火車票只是從縣城到省城的火車票,根本也沒有直達的火車票。
爺倆已經(jīng)商量好了路線,從縣城出發(fā),一路南下,先到省城轉(zhuǎn)車去長春,然后從長春轉(zhuǎn)火車到通化,最后從通化坐大客去樺樹溝。
要說通化這個地界,可真是不熟朝陽溝,坐落于長白山腳下,松花江畔,和朝鮮隔江相望,整座城市被山包圍。
可謂是山清水秀,冬暖夏涼,尤其是冬天的時候,一點風(fēng)都吹不進來,不像長春,一馬大平原,那風(fēng),恨不得給骨頭架子都給吹散了。
這一路南下幾千公里,也是夠折騰的了,尤其是需要幾經(jīng)周轉(zhuǎn),長槍根本帶不了,只能帶一點隨身的家伙什。
臘月二十一的凌晨,天還黑得像鍋底。
李家院里燈火通明,灶房熱氣蒸騰。
王淑芬把最后幾張滾燙的油餅塞進背包側(cè)兜,張寶寶把灌滿熱水的軍用水壺掛李山河脖子上,琪琪格把一包用油紙裹得嚴嚴實實的奶疙瘩塞進他棉襖內(nèi)兜:“當家的,路上吃!”
李寶財披著棉襖站在房門口,煙袋鍋在門檻上磕了磕:“大寶子,大孫子,眼珠子放亮點!彪子,遇事莫沖動!”
彪子把胸脯拍得山響:“太爺放心!有俺在,二叔說啥俺嘎哈!”
李衛(wèi)東背著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地質(zhì)包,李山河扛著大背包,彪子拎著個鼓鼓囊囊的網(wǎng)兜,三人騎著摩托車一路到了鎮(zhèn)里,將摩托扔到吳白蓮店鋪,坐上客車就到了縣城。
縣城的小站臺,昏暗的燈光下人影幢幢,哈出的白氣連成一片。
空氣里混合著煤煙、凍白菜和人體特有的渾濁氣味。
綠皮火車像條凍僵的長蛇,喘著粗氣緩緩進站,車門一開,人群“呼啦”一下涌了上去,擠得跟沙丁魚罐頭似的。
彪子發(fā)揮了他“人形開路機”的優(yōu)勢,嘴里喊著“借光借光!俺們有座兒!”
硬是用肩膀和屁股拱出一條通道,把李衛(wèi)東和李山河“塞”進了車廂。
一個隔間,六張鋪。李山河和里為哦東那個在下鋪,彪子在李山河上面的中鋪。
把沉重的背包塞到鋪位底下,火車“咣當”一聲,開動了。
窗外是陽光灑在雪地上略顯刺眼,掛著霜雪的枯樹影子飛快倒退。
“哎呀媽呀,可算能伸開腿了!”彪子一屁股砸在鋪位上,彈簧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他迫不及待地從網(wǎng)兜里掏出個煮雞蛋,在膝蓋上“咔咔”兩下磕開,剝了皮,整個塞進嘴里,噎得直抻脖子。
李衛(wèi)東則掏出水壺,擰開蓋子,小口抿著熱水,目光沉靜地望著窗外。
李山河也餓了,剛摸出張油餅,還沒下嘴,就聽見過道傳來一陣陰陽怪氣、帶著點公鴨嗓的笑。
“喲嗬!我當是誰呢?這不是咱當年老林子里的‘穿林豹’李衛(wèi)東嗎?嘖嘖,還沒出正月呢不在家摟著媳婦熱炕頭,也學(xué)會坐這鐵皮罐子出遠門了?還混上臥鋪了?太陽打西邊出來啦?”
李山河一抬頭,只見一個穿著嶄新筆挺藍色滌卡中山裝、頭戴嶄新火車頭棉帽、鼻梁上架著副斷了一條腿用白膠布纏了好幾圈的黑框眼鏡的中年男人。
正斜倚在他們隔間的門框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這人臉上那道寸許長、暗紅色的蜈蚣疤,從左邊眉骨斜拉到嘴角,隨著他說話一扭一扭,格外扎眼。
李衛(wèi)東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沒言語,繼續(xù)看窗外。
彪子可不干了! 雞蛋黃還糊在嗓子眼,他“騰”地站起來,小山似的身軀幾乎把陽光遮住,銅鈴眼一瞪:“你他媽誰???咋跟俺大爺說話呢?找削???”
疤瘌臉被彪子的氣勢唬得下意識退了小半步,隨即又挺起他那并不寬闊的胸脯,推了推那搖搖欲墜的眼鏡,嗤笑道:“我是誰?孫大疤瘌!孫德貴!”
“當年在老禿頂子,跟你大爺搶那頭三百斤的炮卵子,差點讓他那桿老土炮掀了天靈蓋的孫德貴!”
他特意指了指自已臉上那道疤,“這記號,拜你二爺所賜!永世不忘!”
李山河完全沒把這個什么孫德貴,當回事,反倒是用好奇的眼神上下打量著李衛(wèi)東。
沒錯啊,這是我爹啊,我爹年輕前兒還有這么猛的時候?
李衛(wèi)東淡定的往嘴里塞了一根煙,臉上笑瞇瞇的將煙盒往孫德貴眼前遞了遞。
“啥,穿林豹,哪都啥年月的事兒了,老孫來,抽煙抽煙,孩子還在呢,有啥話不能好好說,你說是不?”
孫德貴冷笑一聲,一把拍開了李衛(wèi)東遞過來的手,“你他媽少跟老子來這套,你這是也收到長白山那邊的風(fēng)了吧,這回咱倆在照亮照亮,讓我看看你這把老骨頭還有幾斤幾兩!”
李衛(wèi)東還是那副笑瞇瞇的表情,熱臉貼了冷屁股的他也不惱,“算了吧,老孫,都一把年紀了,拖家?guī)Э诘模敛恢劣诎??!?/p>
孫德貴張嘴就想罵,李衛(wèi)東倒是還沒啥,可是李山河這下子徹底坐不住了,開玩笑,誰當你面罵你爹你能忍?。?/p>
直接手往后腰一摸,手插子在手中出現(xiàn),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架在了孫德貴的脖頸上。
孫德貴艱難的咽了口唾沫,還想放兩句狠話,他心里明鏡的,這火車上就不是他能動手的地方,這幾人也不能把自已怎么樣。
李衛(wèi)東緩緩點燃了香煙,在李山河手背上拍了拍,李山河憤憤不平的收起了手插子,狠狠的剜了孫德貴一眼。
眼瞅著李山河收起了家伙什,李衛(wèi)東這才緩緩轉(zhuǎn)過頭,收起了臉上的笑容,眼神平靜得像結(jié)了冰的鏡泊湖。
“孫德貴。那年,是你壞了老輩兒的規(guī)矩,先下的絕戶套搶食兒。炮口抬高三寸,是念你爹跟俺爹有過交情,給你留條命?!?/p>
聲音不高,卻帶著冰碴子,砸在地上邦邦響。
“規(guī)矩?”孫大疤瘌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公鴨嗓陡然拔高,引得隔壁幾個鋪位都有人探頭探腦,“規(guī)矩值幾個大子兒?現(xiàn)在講的是這個!”
他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自已滌卡中山裝的上口袋,那里鼓鼓囊囊,顯然揣著個硬皮小本子,邊角都磨亮了。
“瞅見沒?咱現(xiàn)在可是縣林業(yè)局下屬紅旗林場的正式職工!吃商品糧的!有證兒!你們這些鉆山溝子、靠山神爺賞飯的老炮手,懂個屁!落伍啦!”
彪子氣得臉膛發(fā)紫,擼胳膊挽袖子,缽大的拳頭捏得嘎嘣響:“你他媽放…” 后面的臟字兒還沒出口,李山河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