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嘗了一口青菜,清甜爽脆,仿佛帶著山野的靈氣,讓他混沌的頭腦都清明了幾分。
最后,他端起了那杯三花解郁茶。
溫?zé)岬牟杷肟?,淡雅的花香在唇齒間彌漫開來,那股盤踞在他胸口幾年的郁氣,仿佛真的被沖散了些許。
顧承頤一口一口,將桌上的飯菜吃得干干凈凈,連湯都喝得一滴不剩。
這是四年來,他第一次,有了吃飽的感覺。
而不是為了維持生命,機械地吞咽幾口飯菜。
“媽媽,好香呀!好好吃!”
他看著孟聽雨一口一口地喂女兒吃飯,看著念念吃得小嘴油亮,滿足地瞇起眼睛,嘴里含糊不清地夸著“好吃”。
那副溫馨的畫面,讓他那顆被數(shù)據(jù)與公式填滿的心,被一種陌生的柔軟情緒浸泡著,酸酸脹脹。
他想,這就是一家人的感覺嗎?
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孟聽雨抬起頭,看了過來。
“味道怎么樣?”她隨口問了一句。
顧承頤抬起頭,墨色的眼眸里,映著她的身影,情緒復(fù)雜難辨。
他沒有回答味道如何,而是問了一個毫不相干的問題。
“孟聽雨,你的藥膳,跟誰學(xué)的?”
這話問得有些突兀,孟聽雨卻早有準備,她重復(fù)了之前的說辭:“跟平山的一位老中醫(yī)學(xué)的。”
顧承頤深深地看著她,似乎想從她臉上看出什么破綻。
一個鄉(xiāng)下老中醫(yī),能教出這種水平?
這幾道菜,不僅僅是好吃,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好像恢復(fù)了不少。
“那位老中醫(yī),叫什么名字?”他追問道,帶著科研人員刨根問底的本能。
孟聽雨心里一哂,面上卻不動聲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老先生早就不在了,名字大家都叫他張神醫(yī)?!?/p>
她答得滴水不漏。
顧承頤沉默了。
他知道她有所隱瞞,但他沒有再逼問。
每個人都有秘密。
正如他自己,也有無法與人言說的過去。
“以后?!彼_口,聲音比平時沙啞了幾分,“我的三餐,都由你負責(zé)吧?”
這是一個商量的請求,哪怕孟聽雨此前已經(jīng)說了,他還是再鄭重地請求一遍。
孟聽雨挑了挑眉,這正合她意。
“可以?!彼c頭,“我說了,就當(dāng)是房租和伙食費了?!?/p>
她依然分得清清楚楚。
這種刻意的疏離,讓顧承頤剛剛因為美食而舒緩的心情,又沉了下去。
他不喜歡她這種什么都算清的態(tài)度。
“遠不止食宿費?!彼m正道,聲音沉沉的,“還是診費。”
孟聽雨一愣。
只聽他繼續(xù)說道,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她的心上。
“我覺得吃你的藥膳,能治好我……至少可以再讓我多活幾年……”
“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是我的醫(yī)生,我就是你的病人?!?/p>
“我希望你能留在顧家醫(yī)治我,我也會給你應(yīng)有的診費?!?/p>
“哪怕治不好……”
他頓了頓,漆黑的眼眸里翻涌著孟聽雨看不懂的情緒,“我也希望你能陪我一起,直到最后一天。”
最后幾個字,輕得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散,卻重重地砸在孟聽雨的心上。
餐廳里溫暖的燈光,似乎在這一刻都凝滯了。
她握著給念念喂飯的小勺,手指驀地一緊。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泛起密密麻匝的酸楚。
這哪里是一個被判了死刑的頂級大佬的請求。
這分明是一個在黑暗中漂泊太久,終于看到一絲微光后,發(fā)出的、卑微到塵埃里的乞求。
他眼里的情緒,不再是初見時的清冷疏離,也不是審視探究,而是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近乎破碎的脆弱。
這個男人,曾是何等的天之驕子,站在金字塔的頂端,俯瞰眾生。
可現(xiàn)在,他卻用這樣一種近乎告白的方式,祈求她的陪伴。
孟聽雨的眼眶控制不住地發(fā)熱,鼻尖也泛起酸意。
她垂下眼簾,強行將那股即將洶涌而出的情緒壓了回去。
她不能哭。
在他面前,她不能是那個軟弱的孟聽雨。
她必須是強大的,是能將他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唯一希望。
“我……”
孟聽雨張了張嘴,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棉花。
她想說的話太多了。
想告訴他,她不是為了診費,不是為了房租,她只是為了他這個人而來。
想告訴他,她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里他們相愛,夢里他很早就去世了才沒來找她。
她抬起頭,迎上他專注而又帶著一絲不安的目光。
“自從做了那個夢,決定來京城找你,我就想過,一定要把你治好?!?/p>
她的話語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你畢竟是我……是我孩子的父親?!?/p>
那句幾乎要脫口而出的“我的愛人”,被她死死地咽了回去。
現(xiàn)在的他,不記得她了。
對于他而言,她只是一個帶著他女兒出現(xiàn)的陌生人。
她能感覺到,他不討厭她,甚至對她有著一種莫名的縱容與親近。
但這與失憶前,他們之間那種親密無間的愛戀相比,終究是差了太多。
說出“愛人”兩個字,對他來說,只會是負擔(dān),更是冒犯。
顧承頤敏銳地捕捉到了她話語里那一瞬間的停頓,也看到了她眼底一閃而過、他讀不懂的復(fù)雜情緒。
他知道,她又想起了以前的那個“他”。
這個認知讓他心里很不舒服。
他能看出,自己失憶這件事,讓她很難過。
他想讓她開心。
他想讓她一直待在自己身邊。
可他不懂以前的自己是如何與她相處的。
現(xiàn)在的他,只是一個困在輪椅上的殘廢,一個連自己都無法掌控的病人。
貿(mào)然親近,是冒犯。
刻意冷落,他又做不到。
所以他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尋找著兩人之間相處的尺度。
直到發(fā)現(xiàn)她不喜歡欠任何人情,他才想到了這個“醫(yī)生”的身份。
這是一個完美的借口,一個能將她合理地留在自己身邊的契約。
至少,頂著這個名義,她不會輕易離開。
見他垂下眼眸,神情又恢復(fù)了幾分郁郁,孟聽雨以為他是在擔(dān)憂自己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