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百草卻連一個(gè)眼神都懶得再分給他。
老人那剛剛才平復(fù)下去的氣息,因?yàn)檫@最終的決斷,又帶上了幾分不容置喙的沉重。
他只是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孫。
那眼神里,沒有了滔天的怒火,卻比怒火更令人心寒。
那是一種混雜著失望,疲憊,與一絲被至親之人刺傷的悲涼。
他這一生,懸壺濟(jì)世,救人無數(shù),自詡能看透人心百態(tài)。
卻沒料到,在自己女兒生死未卜,血脈可能流落在外的天大事情面前,他的兒子,他的孫女,首先想到的,不是那份血濃于水的親情,而是所謂的臉面,是家族的聲譽(yù),是那套冰冷的、權(quán)衡利弊的算計(jì)。
可笑。
真是可笑至極。
云百草緩緩收回目光,那挺得筆直的脊梁,在這一刻,仿佛又被抽走了幾分力氣。
他轉(zhuǎn)過身,對始終沉默的顧承頤,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
這個(gè)動作很輕,卻帶著千鈞之重。
這代表著一位醫(yī)道泰斗,放下了所有的驕傲與審視,將一絲微弱到近乎渺茫的希望,寄托在了這個(gè)年輕人的身上。
“明日。”
云百草的聲音沙啞,卻無比清晰。
“明日上午,我會親自登門。”
說完,他便不再看任何人,由一名心腹子弟攙扶著,步履沉重地,一步步向內(nèi)堂走去。
那背影,蕭索,孤寂,像一棵在風(fēng)雨中屹立了百年的古松,縱然枝干堅(jiān)挺,卻也難掩歲月的侵蝕與創(chuàng)傷。
會客廳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
云仲景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父親的那個(gè)眼神,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jìn)了他的心里。
他知道,自己今天的所作所為,已經(jīng)徹底寒了老人的心。
可他,不覺得自己有錯(cuò)。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云家的百年清譽(yù)。
他不能讓一個(gè)來歷不明的鄉(xiāng)下女人,和一個(gè)不知真假的拖油瓶,成為整個(gè)京城的笑柄。
“二叔,爺爺他……”
云思思還想說些什么,聲音里帶著不甘與委屈。
云仲景卻猛地抬手,制止了她。
他的目光,陰沉地落在顧承頤那張平靜無波的臉上。
“顧先生。”
他的聲音,恢復(fù)了那種溫文爾雅,卻透著一股冰冷的疏離。
“既然家父已經(jīng)做了決定,我們做小輩的,自然遵從。”
“只是,家父年事已高,身體抱恙,經(jīng)不起任何刺激?!?/p>
“若明日之事,最后被證明是一場……誤會?!?/p>
云仲景頓了頓,每一個(gè)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我云家,絕不會善罷甘休?!?/p>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
趙華教授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正要開口。
顧承頤卻只是淡淡地抬起眼皮,那雙深不見底的墨色瞳眸里,沒有絲毫波瀾。
他甚至沒有去看云仲景。
而是對著一直沉默的趙華教授,微微頷首。
“趙教授,今日多有打擾。”
“我送您回去?!?/p>
那份徹底的無視,比任何激烈的反駁,都更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云仲景的臉上。
云仲景攥緊了藏在袖中的拳頭,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l(fā)出細(xì)微的“咯咯”聲。
他看著顧承頤控制輪椅,平穩(wěn)地轉(zhuǎn)身,與趙華教授一同離去,自始至終,沒有再給他一個(gè)眼神。
那股被輕視的屈辱感,混合著對那個(gè)未知女人的憎惡,在他胸中,瘋狂燃燒。
好。
很好。
顧承承,孟聽雨。
他倒要看看,明天,你們能演出一出怎樣的好戲。
……
夜色如墨。
聽雨小筑里,燈火通明。
孟聽雨剛剛哄睡了念念,正在廚房里,借著燈光,仔細(xì)研讀著《神農(nóng)食經(jīng)》里的一頁古方。
空間靈泉水的滋養(yǎng),讓她的精力遠(yuǎn)勝常人。
白日里餐廳的忙碌,并不能讓她感到疲憊。
只有在這樣萬籟俱寂的深夜,她才能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享受著這份來之不易的安寧與專注。
放在一旁的電話,突兀地響了起來。
打破了這份寧靜。
孟聽雨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心跳,沒來由地漏跳了一拍。
是顧承頤。
這么晚了,他怎么會打電話來。
她擦了擦手,接起電話,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柔軟。
“喂。”
電話那頭,傳來顧承頤清冷而熟悉的嗓音,帶著一絲夜晚獨(dú)有的低沉磁性。
“睡了么?!?/p>
“還沒,在看些東西?!?/p>
孟聽雨靠在灶臺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神農(nóng)食經(jīng)》那古樸的書頁。
“有件事,要通知你?!?/p>
顧承頤的語速,一如既往地平穩(wěn)、簡短。
“明天上午,會有一位長輩,來小筑拜訪?!?/p>
長輩?
孟聽雨微微一怔。
“是顧家的……老爺子嗎?”
她能想到的,也只有這一位了。
“不是。”
電話那頭的顧承頤,似乎沉默了片刻。
“是一位……對你的身世,很感興趣的人?!?/p>
他的措辭,十分謹(jǐn)慎。
“身份很尊貴,脾氣……可能不太好?!?/p>
“你平常心對待就好,不必刻意準(zhǔn)備什么?!?/p>
“一切有我?!?/p>
最后那四個(gè)字,他說得很輕,卻像一顆定心丸,瞬間撫平了孟聽雨心中泛起的那絲漣漪。
對她的身世感興趣。
這句話,觸動了孟聽雨心里最深的那根弦。
重生以來,她忙著救女兒,忙著逃離李家,忙著在京城立足。
關(guān)于自己的身世,那個(gè)從小就拋棄了她的母親,她不是不好奇,只是刻意不去想。
那是前世和今生,都未曾觸及過的傷疤。
現(xiàn)在,卻被顧承頤,如此鄭重其事地提了起來。
孟聽雨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間的停滯。
但很快,她便恢復(fù)了平靜。
無論是誰,無論帶著怎樣的目的而來,她都無所畏懼。
她早已不是前世那個(gè)任人拿捏的軟柿子了。
“好,我知道了?!?/p>
她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
“大概幾點(diǎn)到?”
“十點(diǎn)左右?!?/p>
“需要我準(zhǔn)備午飯嗎?”
她很自然地,將話題轉(zhuǎn)到了自己最擅長的領(lǐng)域。
電話那頭,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孟聽雨甚至能想象出,顧承頤此刻,大概又在用他那修長的手指,輕叩著某個(gè)地方。
“他……身體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