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就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吳明握緊拳頭,聲音沙啞。
楊帆沉默良久,緩緩道。
“辦法…或許還有一個。
那便是…等?!?/p>
“等?”
“等裕王…與嚴家…反目!”
楊帆眼中重新燃起銳利的光芒。
“裕王…他不會真要我的命。至少…現(xiàn)在不會?!?/p>
呂坤一怔。
“部堂何出此言?”
楊帆嘴角勾起復雜的笑意。
“我的身份…太過特殊。無論是‘建文余孽’的謠言,還是…陛下可能存在的另眼相看,都讓裕王投鼠忌器。
他若殺我,非但坐實了自己戕害兄弟的惡名,更可能…觸怒陛下那最深不可測的心思!
他要的,是廢掉變法,將我囚禁,讓他自己的地位…穩(wěn)如泰山?!?/p>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寺外蒼茫的遠山。
“故此,眼下我等…并非全無籌碼。當務之急,有兩件事…必須立刻去辦!”
“部堂請吩咐!”
呂坤與吳家兄弟精神一振。
“其一,景德鎮(zhèn)那些被卷入的契奴新戶!馬森、范應期為求口供,定會對其嚴刑逼供!必須…想辦法保住他們!絕不能讓他們成為政治斗爭的犧牲品!”
“其二…”楊帆目光變得無比銳利。
“景王!安陸那位‘景王’!
他背后的秘密…必須盡快查清!
我總覺此事…絕非裝瘋那么簡單!嚴家…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至關重要!”
他腦海中閃過與徐文長那次開誠布公的深談,種種線索交織在一起,指向那個被囚禁的親王。
“我有預感…揭開景王之謎,便是揭開嚴家最終底牌之時!”
呂坤重重頷首。
“部堂明見!如今之計,唯有以靜制動,后發(fā)制人!保護好手中的力量,查清敵人的底牌,等待…他們內(nèi)部破裂的時機!屆時,方可…一擊制勝!”
楊帆點頭。
“正是如此!沈淳燒毀那批五爪龍器,以及彭山才等人的口供,如今皆在我手!這便是…將來反戈一擊的利器!但現(xiàn)在…還不到打出的時候。”
他看向呂坤,決斷道。
“正甫,你心思縝密,善于周旋。保護景德鎮(zhèn)新戶之事,便交由你全權負責!你可動用一切能動用的資源,必要時…可向俞大猷求助!務必…盡量減少傷亡!”
“下官領命!”
呂坤肅然應道。
“至于查探景王之事…”楊帆揉了揉眉心,露出苦笑。
“此事千頭萬緒,兇險異?!磥?,只得我…親自走一趟安陸了?!?/p>
呂坤擔憂道。
“部堂!安陸乃是非之地,嚴黨定然看守嚴密!您親自前往,恐…”
楊帆抬手打斷他,眼中閃過決絕。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此事關乎最終成敗,我必須親自去弄個明白!放心,我自有分寸?!?/p>
杭州城外,觀音寺。
楊帆的目光緩緩掃過呂坤、吳明、吳亮兄弟,最終落在窗外那片象征著變法的屯墾衛(wèi)田地上,聲音低沉而堅定:
“景德鎮(zhèn)那些契奴…他們?nèi)缃裰?,已不僅關乎他們自身。
他們…代表著變法之成敗,代表著…我等所堅持的一切!若他們被屠戮,被犧牲,則變法…將徹底失去民心,失去道義,淪為權貴傾軋的犧牲品…我等…也將萬劫不復!”
他話鋒一轉,眼中卻并未完全絕望。
“然則…世事無絕對!嚴家與裕王聯(lián)手,看似勢不可擋,然其內(nèi)部…絕非鐵板一塊!利益交織,各懷鬼胎…其中…必有可趁之機!
只是…這契機何在?我等…暫時還未找到那把…破局的鑰匙?!?/p>
吳明聞言,眼中閃過決然,猛地站起身。
“部堂!既然京城朱七爺或許尚存香火情,且…陛下雖深居簡出,卻未必全然不知外間之事…屬下…愿冒險前往京城一趟!設法求見朱七爺,哪怕…哪怕只是探探口風,或能…覓得一線生機!”
呂坤搖頭嘆息。
“京城…如今是龍?zhí)痘⒀?,嚴世藩新任樞密,必然廣布耳目…此行…恐是九死一生,且難有收獲。”
楊帆沉默片刻,卻點了點頭。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縱然希望渺茫,也…值得一試。吳明,你…多加小心!若事不可為,即刻撤回,保全自身為上!”
“屬下明白!”
吳明重重抱拳。
商議既定,幾人不再多言。吳明、吳亮兄弟先行告辭,準備北上事宜。
禪房內(nèi)只剩下楊帆與呂坤二人。
呂坤看向楊帆,神色凝重。
“部堂,探查安陸景王之事…兇險異常,您…究竟有何打算?”
楊帆眼中閃過復雜的光芒。
“此事…千頭萬緒,撲朔迷離。
我思前想后,或有一人…能助我等撥開迷霧?!?/p>
“何人?”
“徐文長,徐渭?!?/p>
楊帆緩緩道。
“此人雖看似瘋癲,然才學見識,遠超常人,更曾游歷四方,交游廣闊,且…對朝野秘辛,似有異乎尋常的洞察。
我欲…先往山陰尋他,聽聽他的見解。之后…再視情況,決定是否…親赴安陸,一探究竟!”
呂坤眼中露出擔憂之色。
“徐渭此人…行蹤不定,性情乖張…部堂親往,是否…”
楊帆擺手打斷他。
“此事關乎最終成敗,非我親往,難以取信,更難窺得全貌。正甫,你是我最信賴之人,我走之后,江南之事…便托付與你了?!?/p>
他鄭重囑咐道。
“你即刻返回杭州,暗中聯(lián)絡劉應節(jié)、張翰等尚可信任之人,將今日我等商議之事,酌情相告,穩(wěn)住局面!切記!未得我消息之前,萬不可輕舉妄動,一切…以保全實力,靜待時機為上!”
呂坤肅然領命。
“部堂放心!下官…定竭盡全力,穩(wěn)住大局!待部堂歸來!”
他頓了頓,補充道。
“還有一事…顏山農(nóng)已被譚綸部堂下令釋放,如今…已安然抵達萬松書院講學。”
楊帆聞言,臉上終于露出欣慰。
“山農(nóng)先生無恙…甚好!萬松書院…或可成為我等日后…播撒火種之地?!?/p>
交代完畢,楊帆不再耽擱,稍作易容,雇了一輛尋常的馬車,悄然離開杭州,一路向東,前往紹興府山陰縣。
數(shù)日后,山陰縣,觀橋附近。
楊帆一身布衣,在橋上攔了幾位路人,客氣地打聽。
“請問老丈,可知徐文長徐先生府上何在?”
那老者聞言,卻用怪異的目光打量了他一下,搖搖頭。
“徐文長?哪個徐文長?沒聽說過?!?/p>
說罷便匆匆離去。
楊帆連問數(shù)人,皆是一問三不知,仿佛山陰從未有過徐渭此人一般。
他心中不禁升起疑慮和不安。
無奈之下,他決定前往府衙,亮明身份,尋求當?shù)毓俑畢f(xié)助。
就在他行至觀橋中段時,忽見前方街巷口涌出一大群人,熙熙攘攘,朝著一個小巷深處涌去,口中還興奮地嚷嚷著:
“快走快走!瘋道士又出來賣畫了!”
“今日不知又有什么瘋話!”
“去瞧瞧!去瞧瞧!”
瘋道士?賣畫?楊帆心中猛地一動!徐渭晚年潦倒,確曾一度精神失常,自號“青藤道士”,鬻畫為生…難道…
他立刻轉身,跟隨人流而去。穿過幾條狹窄的巷弄,來到一處極為破敗的小道觀前。只見觀前空地上,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人。
人群中央,一個頭發(fā)花白、衣衫襤褸、形容枯槁的老道士,正席地而坐,面前鋪著幾張畫,自顧自地大聲吆喝,言語顛三倒四,時哭時笑,正是徐渭!
楊帆擠進人群,靜靜觀望。只見徐渭的畫,筆意縱橫,墨色淋漓,雖是在地上隨意涂抹,卻自有一股狂放不羈、洞察世情的鋒芒透紙而出!絕非尋常瘋漢所能為!
徐渭胡鬧了一陣,似乎累了,也不收錢,胡亂卷起畫作,搖搖晃晃地起身,推開人群,便要返回那座破舊的道觀。
楊帆快步跟上,在道觀門口,攔住了他,躬身一禮,低聲道。
“徐先生…晚輩楊帆,特來拜見。”
徐渭腳步一頓,渾濁的眼睛瞥了楊帆一眼,嘿嘿一笑,卻不答話,徑自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走了進去。
楊帆毫不猶豫,緊隨而入。
道觀內(nèi)昏暗潮濕,家徒四壁,唯有一桌一椅,一盞油燈,以及滿地的畫稿和酒壺。
徐渭自顧自地坐到那張破椅子上,拿起一個酒壺灌了一口,才抬眼看向楊帆,眼神依舊渾濁,語氣卻似乎清醒了幾分。
“你…找我?何事?”
楊帆再次躬身。
“久聞先生大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晚輩…確有一事,心中困頓,欲求教于先生?!?/p>
徐渭嗤笑一聲,指了指地上的一個蒲團。
“坐吧。茶是沒有了,酒…倒還有一口?!?/p>
楊帆也不客氣,在蒲團上坐下,沉吟片刻,便將景德鎮(zhèn)之變、嚴裕聯(lián)手、自身危局,以及…對安陸景王的疑慮,簡明扼要地說了出來,只是隱去了自身身世等最核心的隱秘。
徐渭默默聽著,昏黃的燈光映照著他布滿皺紋的臉,看不清表情。直到楊帆說完,他又灌了一口酒,才緩緩開口,聲音沙啞而低沉。
“景德鎮(zhèn)…嘿…那地方…是窯火旺,還是人心里的火更旺?燒瓷…還是…燒人?”
他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楊帆。
“你惹上的…不是一般的麻煩。是…天家的事?!?/p>
楊帆心中一震。
“先生何出此言?”
徐渭嘿嘿低笑,手指蘸著酒水,在破桌上無意識地劃著。
“有些事…有因才有果,有來才有由…不會憑空生,也不會憑空滅…那讖語,那瓷器,那景王…不會無緣無故纏上你…你…或許本就…身在局中而不自知啊…”
楊帆背后瞬間冒出一層冷汗!徐渭的話,如同驚雷,在他心中炸響!
他猛地想起自己的離奇身世,想起師父普清道人的神秘,想起陛下那難以捉摸的態(tài)度…難道…難道自己的身世,真的與皇家有牽連?!
這才是自己屢遭劫難、卷入這滔天漩渦的真正根源?!
徐渭看著他驟變的臉色,渾濁的眼中閃過了然,繼續(xù)低聲道。
“嚴世藩…裕王…他們…都不是傻子。
他們既然敢對你下手…或許…或許已經(jīng)…摸到了你的底。你那師父…普清道人…他…真的還在武當山清修嗎?怕是…早就被人‘請’去喝茶了吧…”
“轟——!”
楊帆只覺得腦海中一聲巨響,整個人如墜冰窟!
師父!普清道人!自己最深的根基!若…若師父早已落入嚴家或裕王之手…那…那自己的所有秘密,豈非早已暴露在敵人面前?!
他們之所以如此肆無忌憚,正是因為他們自以為…已經(jīng)掌握了自己所有的底牌!已經(jīng)拿捏住了自己的命脈!
徐渭看著他蒼白的臉色,嘆了口氣,語氣帶著罕見的憐憫。
“年輕人…這潭水…太深了…深不見底啊…你若還想活命…要么…遠遠逃開,隱姓埋名…要么…就得找到…比他們更深的底牌…否則…”
否則什么,他沒有說,但那雙看透世情的眼中,已充滿了不言而喻的警告。
楊帆呆坐在蒲團上,渾身冰冷,心中卻有一股火焰,在極致的冰寒中,猛地燃燒起來!
原來…真相竟是如此殘酷!原來…自己早已在劫難逃!
但…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更不能坐以待斃!
他猛地站起身,對徐渭深深一揖。
“多謝先生指點迷津!晚輩…知道該如何做了!”
徐渭擺了擺手,重新拿起酒壺,恢復了那副瘋瘋癲癲的模樣,喃喃自語。
“走吧走吧…莫擾我清修…都是劫數(shù)…都是劫數(shù)啊…”
楊帆不再多言,轉身大步走出這破敗的道觀。門外陽光刺眼,他卻感到前路從未如此清晰,也從未如此…兇險萬分!
山陰縣,破敗道觀內(nèi)。
徐渭那句“你…或許本就…身在局中而不自知”,在楊帆腦海中轟然炸響!
一直以來困擾他的諸多疑團,在這一刻仿佛被一道閃電驟然照亮!
為何陛下對他時而青睞有加,時而又深不可測?
為何嚴家對他如此忌憚,不惜一切代價要置他于死地?
為何裕王…身為儲君,卻對他這個“臣子”抱有如此深的恐懼和敵意,甚至不惜與嚴家這等仇敵聯(lián)手?
為何那惡毒的“建文勛臣”讖語,偏偏能如此精準地刺痛最高層的神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