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看似徹底瘋癲的表象之下,他的感官卻如同最警覺的獵豹,時刻捕捉著周遭的一切細微變化。
突然,他耳廓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院墻之外,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絕非尋常仆役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在他門外略作停留,似乎…在透過門縫向內(nèi)窺視!
有人!是監(jiān)視者!而且…是高手!
朱習(xí)的心臟猛地一縮,全身肌肉瞬間繃緊!
是嚴世藩派來滅口的?還是…父皇的錦衣衛(wèi)發(fā)現(xiàn)了什么?!
電光石火間,他做出了決斷!絕不能露出絲毫破綻!
“啊——?。?!”
他猛地從地上一躍而起,發(fā)出一聲凄厲至極的尖叫!
他開始瘋狂地手舞足蹈,在原地胡亂轉(zhuǎn)圈,雙手拼命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和破爛的衣衫,嘴里發(fā)出更加混亂癲狂的嘶吼和怪笑!
“鬼!有鬼!哈哈哈哈!來抓我??!來啊!”
他一邊嚎叫,一邊跌跌撞撞地撲向院墻,用頭去撞,用手去摳,狀若瘋魔!
院門被猛地推開!
一身便裝的張二快步闖入,看到眼前這駭人一幕,即便是他這等見慣風(fēng)浪的錦衣衛(wèi)高官,也不禁眉頭緊鎖,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卑職…卑職是…”張二試圖開口,聲音盡量放得平和。
“鬼!你是鬼!”
朱習(xí)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猛地轉(zhuǎn)過身,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張二,臉上露出極度恐懼的表情,手腳并用地向后爬去,縮到墻角,瑟瑟發(fā)抖。
“別過來!別過來!嚴世藩派你來的!是不是?!
他要殺我!
他要殺我滅口!父皇!父皇救我!”
他語無倫次地嘶喊著,將“嚴世藩”的名字脫口而出,既是極度“恐懼”下的“真實”反應(yīng),更是一種試探!
張二心中巨震!殿下果然知道嚴世藩!而且…似乎深受其害!
他連忙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
“殿下誤會了!卑職并非嚴黨!卑職是…是裕王殿下派來探望您的!”
他臨時改口,抬出了裕王。
“裕王?大哥?”
朱習(xí)猛地一愣,眼中閃過極其短暫的茫然,隨即被更深的“恐懼”和“憤怒”取代。
“騙子!你們都是騙子!大哥恨不得我死!
他和嚴世藩是一伙的!都想我死!滾!滾開!”
他抓起地上的碎石,瘋狂地砸向張二!
張二閃身躲開,心中疑竇更深。景王對裕王的敵意竟如此之深?
這…這似乎與傳聞不符…他咬了咬牙,決定再試一次,猛地挺直腰板,換上一副威嚴面孔,厲聲道。
“殿下!休得胡言!卑職乃奉皇上密旨前來!陛下…陛下一直記掛著您!您若再裝瘋賣傻,欺君罔上,休怪卑職無情!”
他試圖用皇帝的威嚴來震懾對方,逼其露出馬腳。
誰知朱習(xí)聞言,非但沒有收斂,反而“瘋”得更加厲害!
他猛地一頭撞向旁邊的廊柱,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額角頓時鮮血淋漓!
他卻仿佛毫無痛覺,反而指著張二癲狂大笑。
“哈哈哈!父皇?父皇早就不要我了!
他把我關(guān)在這里!讓我自生自滅!現(xiàn)在又派人來騙我!你們都是一伙的!
一伙的??!”
他一邊嘶吼,一邊手腳并用地爬向張二,張開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竟是要咬人的架勢!
張二被他這完全不要命、徹頭徹尾的瘋魔狀嚇得連連后退,頭皮發(fā)麻!
這…這哪里還有半分清醒的樣子?這根本就是一個徹底瘋癲的廢人!
所有的試探,所有的懷疑,在這一刻徹底煙消云散。張二心中最后僥幸也破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無奈和…憐憫。
他嘆了口氣,不再多言,轉(zhuǎn)身快步離開了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聽著腳步聲徹底遠去,院門重新關(guān)上,依舊保持著瘋狂姿態(tài)的朱習(xí),動作緩緩?fù)A讼聛怼?/p>
他癱坐在墻角,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額角的鮮血混著汗水淌下,顯得狼狽不堪。
那雙透過亂發(fā)縫隙的眼睛里,卻閃爍著劫后余生的狂喜和一種冰冷的得意!
“成功了…我騙過他了…”他心中狂喊,激動得幾乎要顫抖。
“他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以為是裕王或者楊帆派來的?還是父皇?哈哈哈…蠢貨!都是蠢貨!”
無盡的希望和野心,再次在他胸中熊熊燃燒!
“嚴世藩…你等著!等我即位!等我登上九五之位!第一個就要你嚴家滿門抄斬!還有父皇…你如此待我…也別怪我心狠!”
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龍袍加身、君臨天下的那一刻!
他甚至開始在心中盤算,如何通過那秘密渠道,聯(lián)系上武當(dāng)山的道士爹,里應(yīng)外合,將嚴家徹底扳倒!
他重新躺回冰冷的石板上,望著天空,嘴角勾起扭曲的笑容。
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演完了最艱難的一場戲,騙過了最危險的探視,通往龍椅的道路上,最后一關(guān)…已經(jīng)闖過去了!
千里之外的京城,西苑玉熙宮精舍內(nèi),氣氛卻截然相反。
嘉靖皇帝朱厚熜面沉如水,聽著徐爵的稟報,手中那串珍貴的沉香木念珠,幾乎要被捏碎。
“還是…還是老樣子?時好時壞?甚至…愈發(fā)嚴重?”
嘉靖的聲音沙啞,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和…深深的悔恨。
“李時珍…連李時珍也束手無策?只說…只能靜養(yǎng),難以速愈?”
徐爵跪在地上,頭埋得更低。
“回皇爺,李院使確實…確實已盡力了。
他說…殿下之疾,乃積年郁結(jié)所致,心脈受損,非藥石所能速效…且…且殿下時而狂躁,時而昏沉,根本無法配合診治…恐怕…恐怕…”
后面的話,徐爵不敢再說。
嘉靖緩緩閉上眼睛,臉上肌肉微微抽搐。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蝕骨的悔恨,噬咬著他的內(nèi)心。
如果…如果當(dāng)年不是自己那般猜忌,不是那般冷酷,將兒子圈禁高墻…或許…或許就不會有今日之果!
他原本的計劃,是讓景王“病情”逐漸好轉(zhuǎn),然后召其回京“述職”,近距離觀察,再決定是否…是否給予其機會,甚至…作為制衡裕王的一步棋。
然而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景王徹底瘋了,裕王因恐懼而暗中結(jié)黨,嚴嵩老賊首鼠兩端,投機觀望…這大明朝,似乎又到了風(fēng)雨飄搖的十字路口!
“楊帆…”他腦海中閃過那個身份神秘、手段強硬的年輕人。
“無論他是誰…此番江南變法,他已是眾矢之的…無論最終結(jié)局如何,以他的心性,恐怕…都會坦然接受吧…只是…這變法…這社稷…”
一股深深的憂慮和絕望,籠罩了他的心頭。
他揮了揮手,聲音充滿了無盡的疲憊。
“徐爵…你…退下吧?!?/p>
“是…皇爺保重龍體…”徐爵不敢多言,躬身退出了精舍。
嘉靖獨自一人,在空曠而寂靜的精舍內(nèi)佇立良久,仿佛一尊冰冷的雕像。最終,他眼中閃過極其銳利和決絕的光芒!
他不能倒下!至少…現(xiàn)在還不能!
他走到門口,低沉地喚了一聲。
“朱七。”
陰影中,一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悄然出現(xiàn),跪伏在地,正是真正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朱七。
“臣在?!?/p>
嘉靖的目光冰冷如刀,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殺意。
“朱七,你親自去辦。給朕…暗中查探沐朝弼、恭順侯吳繼爵、英國公張溶、武定侯郭勛…等人近日之動向!
尤其是…他們與裕王府之間,有無異常往來!記住!要絕對隱秘!不得讓任何人察覺,包括…呂芳!”
朱七心中猛地一凜!陛下這是…這是對裕王殿下起了疑心?!要動用他這支絕對忠于皇帝個人的秘密力量去調(diào)查太子?!這…這可是天大的干系!
但他不敢有絲毫猶豫,立刻沉聲道。
“臣!遵旨!”
“去吧?!?/p>
嘉靖疲憊地揮揮手。
景德鎮(zhèn),御窯廠深處,一處守衛(wèi)森嚴的窖藏內(nèi)。
督陶官沈淳舉著一盞昏黃的油燈,小心翼翼地照亮著眼前一排剛剛出窯、還帶著余溫的瓷器。
燈光下,那些瓷器釉面瑩潤,器型端莊,赫然是唯有皇家才能使用的五爪龍紋!
更令人驚異的是,其中幾件的形制,竟帶著明顯的西洋風(fēng)格,顯然是迎合了某種特殊的海外需求。
沈淳的隨從,心腹書辦彭伯勝,看著這些精美絕倫卻又僭越無比的瓷器,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低聲道。
“大人…這批貨…何時啟程運往京城?走…走哪條線?”
沈淳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用指尖輕輕拂過一條栩栩如生的龍紋,嘴角勾起陰冷的笑意。
“運往京城?伯勝,你何時變得如此天真了?”
彭伯勝一愣。
“大人的意思是…”
沈淳放下油燈,轉(zhuǎn)過身,昏暗中他的眼神閃爍著狡黠與狠厲。
“這批瓷器,從來就不是為了送入京城,更不是為了呈送御前。它們…是餌。”
“餌?”
彭伯勝更加困惑。
“不錯?!?/p>
沈淳壓低聲音,語氣中充滿了陰謀的味道。
“是用來釣大魚的餌!釣?zāi)菞l…如今在江南攪風(fēng)攪雨,自以為是的楊帆楊部堂!”
他湊近彭伯勝,幾乎耳語道。
“嚴少卿已有鈞令。要借此批瓷器,做一篇大大的文章!
你即刻去安排,找?guī)讉€‘可靠’的人,將這批東西,‘悄悄’送到鎮(zhèn)上新來的那幾家私窯主手中,尤其是…那些與楊帆分派的契奴工匠往來密切的!然后…”
“然后便‘偶然’發(fā)現(xiàn)!告他們一個‘私燒御瓷,僭越謀逆’之罪!
再將線索…巧妙引向楊帆!就說是他縱容甚至指使麾下契奴,勾結(jié)奸商,膽大包天,仿造御器,意圖不軌!
屆時,人贓并獲,鐵證如山!看他楊帆還如何狡辯!看他那變法,還如何推行!”
彭伯勝聽得心驚肉跳,冷汗直冒。
“大人…這…這可是潑天的大罪?。窟B下去…恐怕…”
“怕什么!”
沈淳冷哼一聲。
“正是要它鬧大!鬧得越大越好!最好驚動京城,直達天聽!屆時,自有嚴少卿他們在朝中運籌帷幄!
楊帆一倒,他那些什么新政、什么變法,自然煙消云散!江南,還是我等…不,是嚴少卿他們的天下!”
他拍了拍彭伯勝的肩膀,語氣帶著威脅與利誘。
“伯勝,此事若成,你便是首功!嚴少卿絕不會虧待于你!若是辦砸了…哼,后果你是知道的?!?/p>
彭伯勝嚇得一哆嗦,連忙躬身。
“卑職明白!卑職…這就去辦!定將此事辦得…天衣無縫!”
沈淳滿意地點點頭,看著彭伯勝匆匆離去的背影,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楊帆身敗名裂、鋃鐺入獄,而自己則因“揭發(fā)逆案有功”而加官進爵的美好未來。
千里之外的北京城,兵部衙門。
已是深夜,衙堂內(nèi)卻依舊亮著燈火。張居正獨坐于巨大的公案之后,面前攤開著卷宗,眉頭卻緊緊鎖起,手中的筆久久未能落下。
窗外月色清冷,映照著他凝重而疲憊的面容。馮保傍晚時分悄然來訪,言語間再次暗示樞密臺仍有空缺,陛下對其頗為屬意…張居正卻婉言謝絕了。
并非他不愿執(zhí)掌權(quán)柄,而是他深知,在如今這波譎云詭、暗流洶涌的局勢下,貿(mào)然踏入那權(quán)力的核心漩渦,無異于自尋死路。
陛下心思難測,嚴黨虎視眈眈,裕王驚恐不安…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fù)。
更讓他憂心的是來自薊州的軍報。土蠻部落因遼東壓力而大規(guī)模東遷,不斷侵擾薊鎮(zhèn)邊墻,邊防壓力驟增。
薊遼總督楊博麾下雖有重兵,卻多以家丁私軍為主,號令不一,難以協(xié)調(diào)出擊,導(dǎo)致邊境烽火頻傳,百姓苦不堪言。
這積弊已久的家丁軍制,已成朝廷心腹大患,然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改革談何容易?
就在他沉思之際,衙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兵部侍郎王國光風(fēng)塵仆仆地闖了進來,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焦慮和驚疑。
“叔大!叔大!”
王國光甚至來不及行禮,便壓低聲音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