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長…又勝了?”
殷士儋面色發(fā)白。
“此人…用兵如神,手段酷烈,若真讓其統(tǒng)一倭國…恐非大明之福??!”
趙貞吉亦是嘆息。
“倭國若定,其兵鋒…下一個會指向哪里?朝鮮?還是…我大明?屆時,必是心腹大患!”
匆匆趕來的譚綸聞言,亦是眉頭深鎖,深以為然。
唯有楊帆,沉默片刻后,眼中閃過復(fù)雜難明的光芒。
他屏退左右,獨自回到書房,鋪開紙筆,沉吟良久,開始寫信。
信是寫給織田信長的。語氣懇切,以“海外知交”的身份,先是祝賀其大勝,繼而筆鋒一轉(zhuǎn),提醒他“武功雖盛,文治亦不可偏廢”。
“強極則辱,情深不壽”,告誡他“需警惕蕭墻之禍,修內(nèi)睦以安諸將,結(jié)盟邦以固外援”,尤其點出“明智光秀等重將,宜厚加撫慰,勿使生怨”…
寫罷,他用火漆封好,喚來王汝賢。
“此信,務(wù)必親手交到織田信長手中?!?/p>
楊帆神色極其鄭重。
“告訴他,這是一位遠方的朋友,對他的…忠告?!?/p>
王汝賢雙手接過信,感受到那份沉重,遲疑道。
“部堂…信長如今躊躇滿志,正欲一鼓作氣,掃平所有反對勢力,據(jù)說…明年開春便要對上杉家用兵…此時送這信去,他…他聽得進去嗎?”
楊帆望向窗外,目光仿佛穿透時空,看到了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卻已站在命運懸崖邊的第六天魔王。
他輕輕嘆了口氣,語氣帶著莫名的感慨。
“聽不聽得進去,是他的造化。盡不盡心,是我們的本分。物極必反,月滿則虧…他的氣運,已到極盛之時了…去吧?!?/p>
王汝賢似懂非懂,鄭重將信揣入懷中,躬身退下。
楊帆獨自立于窗前,心中思緒萬千。
他知道歷史的軌跡,知道那“本能寺之變”的熊熊烈火…但他更知道,自己這只蝴蝶的翅膀早已扇動,未來…早已充滿了未知。
他能做的,唯有盡己所能,在這波瀾詭譎的亂世中,為自己,也為這江南百姓,謀一條生路。
“倭國是分是合…日子,總還是要過的。”
杭州,巡撫衙門書房內(nèi)。
燭火將楊帆與呂坤的身影投在墻上,搖曳不定,一如窗外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涌的江南夜色。
“先生,”
呂坤放下手中的卷宗,語氣帶著深深的憂慮。
“這數(shù)月來的平靜,下官總覺得…像是暴風(fēng)雨前的死寂。變法之事,殷士儋、趙貞吉二位大人雖未明言反對,卻也…止步不前,一味和稀泥。
如此拖延下去,非但新政難以推行,恐…恐反授嚴黨以口實,屆時他們?nèi)舴匆б豢冢f我等推行新政不利,乃至…釀成今日僵局,殷、趙二位大人處境堪憂,我等…亦難逃干系?!?/p>
楊帆默然片刻,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
“正甫所慮,正是我所憂。殷、趙二人,乃太子信重之臣,他們?nèi)粢蚪现芦@罪,太子顏面盡失,嚴世藩必會趁機發(fā)難,甚至…動搖儲位。
屆時,第一個被推出來頂罪的,恐怕就是我楊帆了?!?/p>
他嘆了口氣,眼中閃過無奈。
“張雨留下的爛攤子中,尤以這‘作坊合并’最為棘手。無數(shù)小作坊主盼著廢止合并契,恢復(fù)舊觀。
而那些已得益的大作坊主,背后又多與地方豪強、乃至…嚴家黨羽千絲萬縷,豈肯輕易吐出到嘴的肥肉?
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稍有不慎,便是遍地烽火。此事…只能暫且擱置,容后再議?!?/p>
呂坤點頭。
“下官明白。只是…景德鎮(zhèn)官窯、象山鹽場等處,近日亦頻出狀況。
工匠鬧餉,灶戶逃亡…皆因管理官員多系張居正大人昔日提拔之干吏,如今張大人遠在京城,殷、趙二位大人似乎…不愿沾染這些是非,處置起來畏首畏尾,一味安撫,難有實效。
長此以往,恐生大亂。”
楊帆苦笑。
“這便是無人可用的窘境。殷、趙非無能之輩,然其立足未穩(wěn),顧忌太多,難以施展拳腳。
我等…亦不便越俎代庖?!?/p>
他沉吟片刻,道。
“既然大事難為,不若先從小處著手。正甫,你即刻抽調(diào)人手,嚴查各地行團、商會!
尤其是那些借著新政之名,混跡其中,囤積居奇、欺行霸市的奸商劣賈!有一個查一個,絕不姑息!
一來可整飭市場,平息民怨。二來…也可借此,剪除一些嚴家安插的爪牙,斷其財路!”
“下官遵命!”
呂坤精神一振,領(lǐng)命而去。
楊帆獨自留在書房,望著跳躍的燭火,心中卻無半分輕松。
他知道,這些舉措,不過是杯水車薪,難以扭轉(zhuǎn)大局。真正的風(fēng)暴,恐怕早已在看不見的地方醞釀。
數(shù)日后,京城,西苑玉熙宮精舍。
嘉靖皇帝朱厚熜面沉如水,指尖緩緩劃過一份剛剛由黃錦秘密呈上的案卷。
室內(nèi)檀香依舊,卻壓不住那股幾乎令人窒息的陰冷和肅殺。
案卷上的字句,觸目驚心:嚴府大管家嚴福,曾于景王被圈禁后不久,秘密賄賂多名原景王府屬員,令其“留心王爺起居言行,隨時報知”。
然…所報內(nèi)容,卻多是些雞毛蒜皮、無關(guān)痛癢之事,并無任何實質(zhì)性罪證或密謀記錄。
其后不久,這些被賄賂的屬員,便與其他人一同被“正常”調(diào)離或“病故”了。
“留心起居言行…隨時報知…”嘉靖低聲重復(fù)著這幾個字,眼中充滿了疑惑與一種被戲耍后的怨毒。
“嚴世藩…他到底想干什么?花費如此心思,安插眼線,就為了…監(jiān)視朕的兒子每天吃了什么,睡了多久?他…是在戲弄朕嗎?!”
侍立一旁的呂芳和黃錦噤若寒蟬,冷汗涔涔。
黃錦小心翼翼道。
“皇爺息怒…或許…或許嚴世藩此舉,就是為了…就是為了時刻掌握景王殿下心神狀態(tài),其…其用心歹毒,或…或是想通過長期監(jiān)視、施壓,生生將殿下…逼瘋…”
“逼瘋?”
嘉靖猛地抬眼。
“僅僅是為了逼瘋一個已經(jīng)失勢被囚的皇子?值得他嚴世藩如此大費周章,冒如此奇險?呂芳!你信嗎?!”
呂芳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老奴…老奴愚鈍…實在…實在猜不透嚴世藩的心思…”
嘉靖冷哼一聲,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徐爵此前那含糊的稟報——“景王殿下…似在裝瘋”…
一個極其大膽、甚至荒謬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他的腦海!
“莫非…”嘉靖的聲音陡然變得幽深莫測。
“載圳…根本就沒瘋?!
他…他是裝瘋!而他裝瘋…不是裝給朕看,而是…裝給那些監(jiān)視他的人看!裝給嚴世藩看!”
他越想越覺得可能。
“嚴世藩!
他早就物色好了一個…一個容貌相似之人!
他監(jiān)視載圳,是為了讓那冒牌貨能更好地模仿載圳的言行習(xí)慣!
他逼瘋載圳…不!
他甚至可能害死了載圳!然后…李代桃僵!用一個聽話的傀儡,頂替朕的皇兒!
他…他是為了日后!為了有朝一日,朕若…若有不測,或是裕王不堪大任,他便可以拿出這個‘景王’,行那…行那篡逆之事!扶持一個聽他擺布的皇帝!”
“而如今…裕王監(jiān)國,漸露鋒芒,已非嚴嵩所能完全掌控…所以,嚴世藩這步棋…就顯得更加重要!甚至…可能是他嚴家最后的退路!”
這個推測太過駭人聽聞,呂芳和黃錦聽得魂飛魄散,渾身冰冷,連大氣都不敢喘。
嘉靖胸口劇烈起伏,臉上交織著震怒、恐懼,以及…難以言喻的、仿佛窺破天機般的興奮!
他猛地深吸幾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心緒,臉上恢復(fù)了一貫的深沉莫測。
“查不出…”他緩緩坐回椅中,語氣平靜得可怕。
“那就…慢慢查。
呂芳,去叫徐爵來。告訴他,朕…有的是耐心。讓他…繼續(xù)盯緊安陸,盯緊那個‘景王’。朕…要看看,這出戲,他們到底要唱到幾時!”
“是!是!老奴遵旨!”
呂芳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幾乎在同一時間,嚴府,兩鈐山房。
鄢懋卿垂首站在下首,詳細稟報著安陸之行的每一個細節(jié),尤其是那“景王”朱習(xí)如何承認身份、如何控訴嚴世藩、如何威脅要同歸于盡的驚悚場景。
嚴世藩聽得臉色鐵青,羅龍文等人亦是面面相覷,驚疑不定。
“瘋了…簡直是瘋了!”
嚴世藩猛地一拍桌子,氣得渾身發(fā)抖。
“他竟敢…竟敢如此威脅我?!
他以為他是誰?!
一個見不得光的冒牌貨!喪家之犬!”
端坐主位的嚴嵩,卻始終閉目養(yǎng)神,枯瘦的手指緩緩撥動著念珠,直到嚴世藩發(fā)泄完畢,他才緩緩睜開眼,目光平靜地掃過眾人,最后落在鄢懋卿身上。
“懋卿,依你之見…那安陸王府里的…究竟是何等樣人?”
嚴嵩的聲音沙啞而緩慢。
鄢懋卿心中一凜,謹慎回道。
“回閣老,下官…下官觀其言行,雖狀若瘋癲,喜怒無常,然…然其眼神時而清明,言語間…邏輯縝密,威脅之語更是直指要害…絕非…絕非尋常瘋癲之人可比。
且…其對于當年舊事,知之甚詳,許多細節(jié),非當事人絕不能知…下官…下官以為,其所言…恐怕…恐怕非虛?!?/p>
嚴嵩緩緩點頭,眼中閃過不易察覺的凝重。
“如此說來…此子倒是個厲害角色。隱忍三年,裝瘋賣傻,竟能瞞過錦衣衛(wèi)數(shù)次探查…心機之深,手段之狠,可見一斑。
世藩啊…你當初…怕是選了一把…自己都握不住的利刃啊。”
嚴世藩臉色更加難看,咬牙道。
“父親!管他是真是假!既已失控,留之必成禍患!不若…”
“不若什么?”
嚴嵩冷冷打斷他。
“殺了他?然后呢?等著他把知道的那些東西,從棺材里抖落出來?還是等著陛下順藤摸瓜,查到我們頭上?”
嚴世藩頓時語塞。
一旁的羅龍文沉吟道。
“閣老,東樓公,此事…此事聽起來,著實有些…有些匪夷所思。讓人想起當年…寧王那般…也是喜好搜羅奇人異士,行事…天馬行空,不循常理…”
嚴嵩瞥了他一眼,淡淡道。
“龍文是想說,此子頗有乃祖之風(fēng)?呵…是劫是緣,猶未可知。是刀是瘡,亦未可知。世藩,此事…你惹下的麻煩,便由你去收拾。
記住,如今的當務(wù)之急,是太子,是朝堂!安陸那邊…暫且穩(wěn)住他,哄住他,莫要再節(jié)外生枝!
一切…待大局定后,再作計較!”
嚴世藩雖心有不甘,卻也不敢違逆父親,只得躬身應(yīng)道。
“是…孩兒明白了?!?/p>
“寧王…”嚴嵩的聲音沙啞而飄忽,帶著久遠回憶的沉重。
“當年…何等聲勢煊赫。正德皇帝…嘿,那位荒唐天子,甚至…甚至動過心思,欲以其長子入繼大統(tǒng)…若非楊廷和、王守仁等一干朝臣死諫,乃至不惜暗中助力,逼得寧王不得不反…今日之天下,或許…或許早已是另一番光景了。”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掃過神色各異的嚴世藩、羅龍文、趙文華等人,語氣陡然轉(zhuǎn)冷。
“寧王之子若登基,以其父輩之強勢,以其自身之經(jīng)歷,必是雄猜之主,豈容權(quán)臣掣肘?楊廷和等人,正是看透了此點,才不惜一切,也要將寧王扼殺!”
嚴世藩聞言,瞳孔驟然收縮,瞬間明白了父親的深意。
“父親是說…那楊帆!若他…若他真是寧王余孽,或是與之相關(guān)之人,一旦…一旦讓他得了勢,甚至…甚至竊據(jù)大位!
以其隱忍狠辣之心性,以其變法革新之手段,必是另一個…甚至比當年寧王更可怕的雄主!屆時…我嚴家…”
他不敢再說下去,但額角滲出的冷汗,卻暴露了他內(nèi)心的恐懼。
羅龍文亦是倒吸一口涼氣,接口道。
“東樓公所慮極是!然則…眼下之勢,此人身份,反倒成了我等手中…或許可加以利用的把柄!”
趙文華眼睛一亮,陰惻惻地笑道。
“羅兄高見!
他若真是那見不得光的身份,便是欺君罔上、謀逆篡位之罪!此乃誅九族的大罪!只要拿捏住這一點,不怕他不就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