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未說盡,但嚴世藩和羅龍文都已明白其中深意——若能重新獲得太子的倚重和信任,嚴家便有了喘息甚至翻盤的機會!
“只是…”嚴嵩目光銳利地掃向嚴世藩。
“此事欲成,需得先掃清一障礙。東樓,我讓你詳查那楊帆之底細,可有何進展?此人…絕非尋常書生那般簡單!”
嚴世藩連忙回道。
“父親,已多方查探。此子確系寒門出身,然科舉之路順暢得異乎尋常,背后似有高人指點。其變法理念,激進大膽,迥異常人,與朝中清流、乃至張居正皆不盡相同。
更可疑者,其在云貴、東南諸事,背后似總有…若有若無的影子,然具體為何,卻難以查實,仿佛…有人刻意抹去痕跡?!?/p>
嚴嵩聽完,眉頭緊鎖,似乎對這個結(jié)果并不滿意,沉吟片刻,忽然問出一個石破天驚的問題。
“東樓,你…與景王,過往可還有聯(lián)系?”
此言一出,嚴世藩渾身劇震,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失聲道。
“父…父親!您…您何出此言?!景王…景王早已瘋癲,被囚禁高墻,形同廢人!孩兒…孩兒與他早已毫無瓜葛!”
羅龍文也是大吃一驚,看向嚴嵩,不明白他為何突然提起這位早已被遺忘的皇子。
嚴嵩目光如刀,冷冷逼視著兒子。
“毫無瓜葛?那我問你,當年…你是否曾通過陸炳,給景王府送過一個教坊司的女子?一個…據(jù)說眉眼與陛下早年寵幸過的某位故人頗有幾分相似的女子?”
嚴世藩如遭雷擊,嘴唇哆嗦著,半晌,才艱難道。
“父…父親…您…您都知道了?…是…是有此事…可…可那只是…只是投其所好,尋常巴結(jié)…絕無他意!
那女子入府不久,景王便…便行為愈發(fā)乖張,乃至瘋癲,絕非…絕非孩兒所為啊!”
嚴嵩冷哼一聲,語氣森然。
“尋常巴結(jié)?投其所好?東樓,你當真以為為父老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嗎?
陸炳當年將此事密報于我,并非要害你,而是怕你不知深淺,惹下潑天大禍!讓我暗中替你遮掩抹平!你做的事,并不干凈!”
嚴世藩冷汗如雨,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父親明鑒!孩兒…孩兒當時只是…只是想多留一條路…絕無謀逆之心啊!”
“起來!”
嚴嵩低喝一聲,眼中閃過復(fù)雜。
“事已至此,跪有何用!
我且再問你,楊帆在大同整軍時,曾查抄一批與韃靼私通的奸商,其中…是否搜出過一枚…刻有特殊徽記的玉佩?據(jù)說,那徽記…與昔日景王府中某物,頗為相似?”
嚴世藩臉色由白轉(zhuǎn)青,身體微微顫抖,低聲道。
“是…是有此事…那…那玉佩,是…是寧王第三子朱習…托人轉(zhuǎn)贈景王的…孩兒…孩兒只是…只是暗中牽了線,想…想埋下一顆棋子,以備…以備不時之需…”
“寧王余孽!景王!”
嚴嵩倒吸一口涼氣,即便以他的城府,也感到一陣心驚肉跳。
“東樓!你的膽子…也太大了!這等人物,你也敢沾染?!你…你真是…”
他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嚴世藩,半晌說不出話來。
羅龍文在一旁聽得魂飛魄散,他終于明白為何嚴嵩如此忌憚那個楊帆了!此人竟似在暗中查探這些足以讓嚴家萬劫不復(fù)的陳年舊事!
嚴世藩伏地不敢抬頭,顫聲道。
“父親息怒!孩兒…孩兒知錯了!但…但那楊帆…他似乎…也并未掌握實證,只是些風聞…”
嚴嵩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強行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疲憊地擺擺手。
“罷了…罷了…既然未曾做出謀反篡逆的實跡,些許暗中勾連、預(yù)留后路的傳言,尚可周旋。眼下…還不是計較這些陳年舊賬的時候?!?/p>
他目光重新變得冰冷而專注。
“當務(wù)之急,是應(yīng)對太子!爾等回去,仔細思量,如何能讓太子殿下相信,陛下此次江南之事,絕非僅僅針對我等,更是…對其儲位的敲打甚至威脅!而我嚴家,才是太子最忠誠、最可靠的屏障!”
“記?。 ?/p>
他厲聲叮囑。
“未有萬全把握,絕不可輕舉妄動!更不可…再自作聰明,行險弄巧!”
“是!父親!”
嚴世藩和羅龍文連忙躬身應(yīng)命,背后早已被冷汗?jié)裢浮?/p>
嚴嵩揮揮手,讓他們退下。
兩鈐山房內(nèi),眾人皆已退去,唯獨嚴世藩腳步遲疑,落在最后。
他心中忐忑,總覺得父親那最后一眼,似乎看穿了他極力隱藏的某些東西。
就在他即將踏出書房門檻的剎那,身后傳來嚴嵩冰冷得沒有溫度的聲音。
“站住?!?/p>
嚴世藩渾身一僵,緩緩轉(zhuǎn)過身,只見父親依舊背對著他,負手而立,身影在昏暗的燭光下顯得格外孤峭而壓迫。
“父…父親…還有何吩咐?”
嚴世藩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帶上了顫抖。
嚴嵩緩緩轉(zhuǎn)過身,那雙閱盡世情、深邃得令人恐懼的眼睛,死死盯住他。
“東樓,你…是不是還有事,瞞著為父?”
嚴世藩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下意識地想要否認。
“沒…沒有…孩兒豈敢…”
“跪下!”
嚴嵩猛地一聲低喝,聲音不大,卻帶著威嚴和深深的失望。
嚴世藩腿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瞬間布滿冷汗。
嚴嵩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語氣森寒。
“到了此時,你還想隱瞞?!你真以為,為父老眼昏花,看不出你方才提及景王時的慌亂?!說!景王…到底怎么了?!”
嚴世藩的心理防線在父親那洞穿一切的目光下徹底崩潰,他伏在地上,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恐懼。
“父…父親…饒命!景王…景王他…他已經(jīng)…已經(jīng)死了!”
“什么?!”
縱然嚴嵩心中已有不祥預(yù)感,聞言仍是渾身劇震,踉蹌后退一步,扶住書案才穩(wěn)住身形,聲音因震驚而嘶啞。
“死…死了?!何時?如何死的?!可是你…!”
“不是!不是孩兒!”
嚴世藩猛地抬頭,涕淚交加,急聲辯解。
“絕非孩兒所為!是…是寧王三子朱習!是他!是他害死了景王!”
他不敢再有絲毫隱瞞,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將那段駭人聽聞的秘辛和盤托出。
“那朱習…其母出身低微,相貌卻…卻與景王殿下有七八分相似!
他…他自幼便心懷異志,暗中籌劃…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竟真的尋機掉了包,將真正的景王殿下害死,他自己則…則李代桃僵,裝瘋賣傻,被囚于高墻之內(nèi),以待天時!”
嚴世藩痛哭流涕。
“孩兒…孩兒雖早有所察,但…但當時只覺得此事荒誕離奇,且…且朱習許以重利,承諾他日若得勢,必…必以我嚴家為尊…孩兒一時鬼迷心竅,便…便未曾聲張,也…也未曾阻止…父親!
父親明鑒!孩兒絕無弒害皇子之心??!孩兒…孩兒只是…只是想多留一條后路…”
書房內(nèi)死一般寂靜,只剩下嚴世藩壓抑的哭泣聲和燭火噼啪的微響。
嚴嵩呆呆地站在原地,臉色變幻不定,震驚、憤怒、恐懼、乃至荒謬感交織在一起。
他一生歷經(jīng)無數(shù)風浪,自認早已看透人心鬼蜮,卻萬萬沒想到,皇族內(nèi)部的傾軋和陰謀,竟能詭異、酷烈到如此地步!
兄弟相殘,李代桃僵…這簡直是聞所未聞!
良久,他長長地、沉重地嘆了一口氣,聲音中充滿了無盡的疲憊和一種認命般的蒼涼。
“楊家人…楊家人對自己人,尚且如此…呵呵…呵呵呵…”他發(fā)出一陣低沉而苦澀的冷笑。
“如此看來,他們…是絕不會放過我們了…”
他緩緩抬起頭,眼中最后猶豫和彷徨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和冰冷徹骨的算計。
“既然如此…那就…將這條路,走到黑吧!”
嚴世藩愕然抬頭,不解地看向父親。
嚴嵩目光銳利如刀,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道。
“那假景王…朱習…現(xiàn)在何處?”
“仍…仍囚于高墻之內(nèi)…”嚴世藩顫聲回道。
“好!”
嚴嵩眼中閃過駭人的精光。
“他既然能李代桃僵,隱忍至今,必是有所圖謀。
如今…或許正是他…也是我等的機會!”
嚴世藩瞬間明白了父親的意圖,嚇得魂飛魄散。
“父…父親!您…您是想…”
“坐山觀虎斗,待價而沽!”
嚴嵩語氣冰冷而堅定。
“裕王優(yōu)柔,陛下心思難測。若…若真有那么一天,陛下對裕王徹底失望,或是…龍御歸天,朝局動蕩…這‘景王’,未必不能…成為一步奇兵!
屆時,挾‘皇子’以令諸侯,擁立之功…或可讓我嚴家,絕處逢生,乃至…更上一層樓!”
嚴世藩被父親這膽大包天、近乎瘋狂的計劃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心臟狂跳,幾乎要蹦出胸腔。
這…這可是真正的滔天謀逆!
但…但一想到嚴家如今岌岌可危的處境,一想到失敗后族誅的慘狀,一股絕望中的狠厲也從他心底升起。
他猛地一咬牙,重重磕頭。
“父親深謀遠慮!孩兒…孩兒明白了!孩兒愿竭盡全力,助父親成此大事!”
嚴嵩看著他,眼中閃過復(fù)雜的情緒,沉聲道。
“此事…千難萬險,如履薄冰,一步踏錯,便是萬丈深淵!切記,眼下絕非時機!必須耐心等待!
等待陛下與裕王…乃至與朝臣之間,生出無法彌補的裂痕!等待一個…真正的亂局!”
他仔細叮囑。
“在此期間,一要確保那‘景王’絕對在你的掌控之中,既不能讓他死了,也不能讓他胡亂說話,更不能讓他脫離掌控!
二要暗中網(wǎng)絡(luò)力量,但需極其謹慎,寧缺毋濫!只聯(lián)絡(luò)那些絕對可靠、且與我嚴家利益徹底捆綁、無路可退之人!若有猶豫退縮者,絕不強求,以免泄密!”
“孩兒謹遵父親教誨!”
嚴世藩此刻已徹底冷靜下來,眼中閃爍著與父親相似的冰冷與野心。
嚴嵩揮揮手,示意他下去。
嚴世藩再次叩首,悄然退出了書房,腳步卻比來時沉穩(wěn)了許多,仿佛找到了新的方向,盡管那方向通往的是無盡的深淵。
書房內(nèi),重歸寂靜。嚴嵩獨自一人,走到窗邊,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久久不語。
他知道,自己今日的決定,已將整個嚴氏家族的命運,推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險惡賭局。
紫禁城,玉熙宮偏殿。
嘉靖皇帝朱厚熜屏退所有太監(jiān)宮女,獨自一人,靜靜地跪在歷代先皇的畫像前。香煙裊裊,籠罩著他清瘦而略顯孤寂的身影。
他的目光依次掃過太祖、成祖、仁宗、宣宗…乃至他父親興獻王的牌位,眼神復(fù)雜,充滿了無人能知的壓力、疑慮和不易察覺的疲憊。
許久,他緩緩起身。早已悄然等候在殿外陰影中的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東廠提督徐爵,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步入殿內(nèi),來到嘉靖身后,低聲道。
“皇爺,奴婢回來了?!?/p>
嘉靖沒有回頭,聲音平淡無波。
“查清了?”
徐爵將聲音壓得極低,確保只有嘉靖一人能聽見。
“回皇爺,奴婢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暗線,甚至…甚至冒險接觸了當年伺候景王府的老人…多方印證,景王殿下…的確未曾薨逝?!?/p>
嘉靖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晃動了一下。
徐爵繼續(xù)道。
“然則…殿下也并非真瘋。高墻之內(nèi)那位…是在裝瘋。且…且似乎…是受了極大的脅迫,不得不如此…”
嘉靖猛地轉(zhuǎn)過身,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難以掩飾的震驚和深深的困惑!
他那雙慣于隱藏一切情緒的眼睛,此刻充滿了光芒。
“裝瘋?脅迫?誰?誰在逼他?!為何要逼他裝瘋?!”
他自認對兩個兒子雖不算親近,卻也一直關(guān)注著他們的動向,尤其是將其囚禁高墻后,更是安排了人手監(jiān)視。
可他萬萬沒想到,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竟然發(fā)生了如此詭異莫測的事情!
一個皇子,為何要裝瘋?又是誰,有如此大的能耐和膽量,逼迫皇子裝瘋?
一股寒意,順著嘉靖的脊椎悄然爬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