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王首先將話題引向了昨日朝會上倉促通過的釋奠先師之事,他看向嚴嵩,語氣平和地問道。
“嚴閣老,昨日您奏請舉行釋奠大典,以示萬象更新。孤回去后細思,此乃國之重典,不知閣老于具體操辦之上,可有更深層的考量?此舉于當前變法大勢,又有何助益?”
嚴嵩手持玉笏,從容應答。
“回殿下,釋奠先師,乃崇儒重道之根本。孔子乃萬世師表,其仁義禮智信之學說,乃我朝立國之基,教化之本。
當下朝廷推行新法,雖旨在富國強兵,然亦需固本培元,調理陰陽,和合人心。
行此大典,正可向天下昭示殿下監(jiān)國,并非一味更張,而是承繼道統(tǒng),于革新之際不忘根本,使文武百官、天下士民有所依歸,人心自然安定,萬象得以更新。
此乃老臣淺見,望殿下明鑒?!?/p>
裕王聽完,未置可否,將目光轉向徐階。
“徐先生如何看待?”
徐階略一沉吟,出班奏道。
“殿下,釋奠先師,自是應有之義。
然老臣以為,其舉行之時機,或可斟酌。嚴閣老所言‘萬象更新’,臣深以為然。
然這‘萬象更新’之氣象,臣以為更應體現(xiàn)在變法成功、國富民強之后。屆時再行隆重大典,告成于先師圣靈之前,豈不更顯誠意與功績
?當下變法正處于攻堅克難之關鍵時期,臣以為,精力似更應專注于勵精圖治,扎實推進各項新法,而非急于操辦如此耗費巨大的儀典。
待三年后,若變法果有大成,再行釋奠,天下無不心服,此方為勵精圖治之根本?!?/p>
徐階的話,委婉地表達了不同意見,強調當前重心應是務實推進變法,而非急于舉辦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的儀式。
一旁的嚴世藩聞言,忍不住出言反駁,語氣中帶著不易察覺的譏誚。
“徐閣老此言,未免過于拘泥了。圣人之道,乃立國之本,何時尊崇,皆為佳時。豈能因俗務而緩祀典?
莫非在徐閣老看來,變法之事,竟比尊奉圣人、彰顯立國之道更為緊要?況且,如今形勢已然明朗,陛下圣意……”
他話未說盡,但暗示意味十足,顯然在影射楊帆的“失勢”和變法風向的轉變,試圖將釋奠之事拔高到立國之道的高度,來壓制徐階強調的“變法實務”。
徐階豈是易與之輩,他面色不變,淡然回應。
“嚴侍郎言重了。老夫豈敢輕忽圣人之道?正因重視道統(tǒng),方覺儀典之時機不可輕忽。釋奠之事,關乎禮制,乃一具體事項。
而立國之道,勵精圖治,乃根本國策。二者皆重要,然不必混為一談。當前首要,自是遵照陛下詔書,全力推行新法,以期早日成就‘天下煥然一新’之局。
屆時再行釋奠,方為圓滿。此刻若因一祀典之爭而偏離勵精圖治之要旨,豈非舍本逐末?”
徐階巧妙地將爭論拉回具體事務層面,避開嚴世藩試圖引發(fā)的關于“道”的意識形態(tài)爭論,并再次將嘉靖詔書中的“天下煥然一新”作為最高目標提出,牢牢占據道理制高點。
平臺上的氣氛,雖比朝會寬松,但雙方觀點的交鋒已然清晰。裕王坐在上首,默默聽著雙方的辯論,心中思緒翻騰。
他看到了嚴氏父子試圖利用釋奠之事來潛移默化地引導輿論風向,也看到了徐階等人堅守變法陣地的努力。
他意識到,作為監(jiān)國,他不能輕易被任何一方完全左右,必須在聽取各方意見后,做出自己的判斷和抉擇。
這平臺召對的形式,果然比那壓抑的大朝會更能讓臣子暢所欲言,也更能讓他看清問題的本質和各方勢力的盤算。
他初步嘗到了主動掌控議事節(jié)奏的滋味。
最終,在經過一番討論后,裕王緩緩開口,做出了他的決定。
“二位閣老所言,皆有道理。釋奠先師,乃崇文重道之盛事,不可廢弛。
然徐先生所言時機之理,亦值得深思。
這樣吧,釋奠之典,可先行籌備,但具體舉行日期,容孤稍后斟酌,或需請旨圣裁再定。當下之要務,確如陛下詔書所言,在于推進新法,富國強兵。
各部院仍當以變法事宜為重心,不得懈怠。至于派遣官員前往江南協(xié)助變法之事……”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趙貞吉和并未在場的張雨的名字,繼續(xù)說道。
“趙學士既已請命,便依計劃前往,務必與張居正先生同心協(xié)力,以變法大局為重。
張雨……既為大理寺丞,精于律法,亦可派往,協(xié)助處理變法中涉及律例修訂、訴訟裁決等事宜,受張居正、趙貞吉節(jié)制調遣?!?/p>
這個安排,既部分采納了嚴嵩的提議,沒有完全駁回,又明確了派去人員的職責和隸屬關系,尤其是將張雨置于張、趙之下。
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其可能帶來的干擾,體現(xiàn)了裕王在平衡各方意見后的獨立決策。
建極殿外的漢白玉平臺,再次成為了君臣議事的場所。
陽光灑落,卻驅不散逐漸凝聚的緊張氛圍。裕王端坐于上,努力維持著監(jiān)國太子的威儀,但眉宇間已顯露出不易察覺的疲于應付。
議題很快再次聚焦到釋奠先師和江南變法這兩件大事上。嚴嵩手持玉笏,率先定調,他的聲音平穩(wěn)。
“殿下,老臣以為,釋奠先師乃太子監(jiān)國后首次重大儀典,關乎禮制綱常,彰顯朝廷崇文重道、承繼道統(tǒng)之決心,絕不可草率行事。
此乃穩(wěn)定人心、昭示正統(tǒng)之必要舉措,儀制規(guī)格當依祖制,隆重舉行為宜?!?/p>
他稍作停頓,目光掃過徐階等人,繼續(xù)道。
“如今陛下靜修,殿下初理國政,天下臣民無不翹首以盼。內閣身為百官之首,更應拿出切實舉措,以安天下之心。
若連釋奠大典都從簡辦理,恐令天下士子寒心,誤解朝廷輕視文教,于新政推行亦非益事?!?/p>
嚴世藩立刻在一旁附和,語氣更為直接。
“父親大人所言極是。太子監(jiān)國,非同小可,正需借此大典正名分、定人心。若因所謂‘勵精圖治’而簡化祀典,豈非本末倒置?內閣已有決斷,當盡快推行才是?!?/p>
父子二人一唱一和,試圖憑借其內閣首輔的權威和資歷,牢牢主導此次召對的進程和基調,將釋奠之事定性為必須隆重舉辦的既定事實。
徐階與李春芳交換了一個眼神,徐階出列,從容反駁。
“嚴閣老重視禮制,心意自是好的。
然老夫以為,當前重中之重,確在于‘勵精圖治’四字。陛下詔書期盼‘天下煥然一新’,此一新之氣象,首重實效而非虛禮。
釋奠先師,心意到了即可,儀典規(guī)模不妨酌情從簡,將節(jié)省之人力物力,用于切實推行新法、撫恤百姓,如此方不負陛下重托,亦真正契合先師仁政愛民之本意。
人心之穩(wěn)定,在于民生之改善,而非儀典之奢華。”
李春芳也補充道。
“徐閣老所言乃老成謀國之見。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若因籌備盛大典儀而耗費過巨,延誤新政,反倒不美?!?/p>
雙方意見截然相反,一方強調禮制象征意義,另一方強調務實治國,爭論的焦點看似是釋奠的規(guī)模,實則關乎監(jiān)國初期政務的導向和重心。
裕王聽著雙方的辯論,感到一陣無奈和困惑。
他本能地覺得徐階等人說得更有道理,但嚴嵩父子占據首輔之位,所言又打著維護禮制綱常的旗號,一時難以直接駁斥。
他試圖尋找一個折中的辦法。
“二位閣老所言皆有道理。釋奠之事,確需舉行,以示尊崇。
然徐先生所言節(jié)省開支、注重實效,亦需考量。不如……”
沒等裕王說完,嚴嵩似乎不愿在釋奠的具體細節(jié)上過多糾纏,忽然將話題引向了一個更根本、也更敏感的方向——變法的領導權問題。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更為凝重。
“殿下,釋奠之議,可容后再細細斟酌。老臣另有一事,關乎變法之根本,不得不奏。
如今新法推行已有時日,然觀其架構,多以欽差、協(xié)辦之名行事,如張居正張大人,雖才干卓著,日夜操勞,然其名分職權,終究未正。
于江南一地尚可勉力支撐,若欲推廣至全國,則名不正言不順,恐難令行禁止,易生掣肘。”
嚴嵩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全場,提出了他的核心建議。
“故老臣懇請,當此監(jiān)國新政之初,應即刻厘定變法之常設機構,正名與實!臣建議,可由內閣牽頭,選派重臣,分赴各地,獨當一面,專責督導變法事宜。
地方一切變法相關事務,皆由該大臣統(tǒng)籌,遇有重大難決之事,則報至內閣,由我等閣臣先行擬議,拿出條陳,再通過朝會或如眼下之召對,報請殿下最終圣裁。
如此,則權責分明,上下通暢,新政方可雷厲風行,遍行天下而無阻?!?/p>
此言一出,平臺上頓時一片寂靜。徐階、李春芳等人面色微變。嚴嵩這一招,極其高明且厲害。表面上是為了提高變法效率。
“正名與實”,實則是要將變法的主導權和執(zhí)行權徹底收歸內閣!
一旦各地變法大臣由內閣選派,大事又必須先報內閣擬議,那么嚴嵩作為首輔,就將成為實際掌控變法進程的最高負責人。
裕王的“圣裁”很大程度上將依賴于內閣提供的方案,張居正等實干之臣的權力將被大大削弱和架空。
裕王立刻意識到了這其中的關竅,心中頓時涌起一股無力感。嚴嵩的提議冠冕堂皇,難以直接反駁,但其背后擴張權力的意圖昭然若揭。
他若接受,則變法大權旁落,自己這個監(jiān)國很可能被架空。
若拒絕,嚴嵩完全可以給他扣上一頂“不重國事”、“不信任老臣”的大帽子,極易引發(fā)守舊臣僚的附和與攻訐,使他剛剛開始的監(jiān)國之路平添無數阻力。
他感到自己陷入了兩難的境地,嚴世藩那看似恭敬實則強硬的態(tài)度,更是讓他感到棘手無比。裕王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這老辣的政治算計。
權衡再三,裕王只得暫時避開這個尖銳的問題。
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wěn)。
“嚴閣老所奏,事關變法根本架構,需從長計議,慎重考量。今日暫不決斷。至于釋奠先師之具體儀程,也容孤再細細思量,或需查閱舊例,請教禮部官員。”
他將話題強行扭轉。
“當下之急,仍是江南變法事宜。趙貞吉不日即將南下,張雨亦將前往。諸位先生對于江南變法目前之困境,以及后續(xù)如何深入推進,可有具體建言?
尤其是如何協(xié)調各方,減少阻力,務求實效?”
徐階面容沉靜,但眼神銳利,他再次強調了昨日未被采納的觀點,且更為直接。
“殿下,變法乃陛下欽定、殿下監(jiān)國首務,關乎國本,非同小可。老臣仍以為,欲使新法暢行無阻,負責變法之大臣,其權責當直接源于殿下,聽命于殿下,對殿下負責。
如此,方能令出一門,減少中間環(huán)節(jié)之掣肘,遇有阻撓,亦可借殿下之威,雷厲風行予以破除。若事事皆需經內閣擬議,層層上報,則難免遷延時機,甚至……為人所制!”
他的話擲地有聲,直指核心,即要求賦予像張居正這樣的變法派大臣更獨立的權力,甚至可能要求給予其直接上達監(jiān)國的特殊渠道,以此繞過可能由嚴嵩把持的內閣正常程序。
“徐閣老此言差矣!”
嚴世藩立刻厲聲反駁,他年輕氣盛,言辭遠比其父銳利。
“內閣乃陛下所設,代天理政,總攬機要,此乃太祖成法,我朝之根本制度!天下政務,凡軍國重事,焉有不經內閣而直達天聽之理?
徐閣老竟欲架空內閣,使變法之事超脫于朝廷綱紀之外,此議豈非是要破壞我大明朝二百年來之成憲?
莫非是想效仿前朝權奸,蠱惑儲君,擅權自專,以致朝綱紊亂,國是動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