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行前來,本就是為查訪民情。你若有什么冤情,但說無妨?!?/p>
柏友榮見狀,想到這或許是道出冤情的唯一機會,當即單膝跪地,聲稱有天大冤情要講。
“楊大人,小人有天大冤情,要向您稟報!”
柏友榮的聲音,帶著顫抖。
楊帆讓他起身坐下細談,柏友榮定了定神,臉色愈發(fā)抑郁發(fā)青,緩緩道出往事。
他自幼從軍,曾在征討安南莫登庸時,擔任前任黔國公沐朝輔的親衛(wèi),因護駕有功,晉升游擊。
談及沐朝輔的弟弟沐朝弼,柏友榮怒不可遏,痛斥其品行不端。
“那沐朝弼,簡直是禽獸不如!”
柏友榮憤憤不平地說道。
柏友榮沉浸在回憶中,神情時而義憤,時而驚駭,時而悲痛。
“我那老侯爺,英年早逝,倒也罷了。可他的兩個年幼的兒子,沐融、沐鞏,也相繼夭折,一個三歲,一個四歲!最終,這爵位,竟落到了沐朝弼的手中!更令人發(fā)指的是,他還霸占了嫂子!”
說完這些,柏友榮滿是絕望與悲哀。
楊帆與在場的李贄聽聞此事,都驚愕不已。
他們同時也深深欽佩柏友榮的忠義,楊帆起身向他深揖致意,柏友榮連忙跪地還禮。
再次坐定后,楊帆詢問沐朝弼如此行徑為何能順利襲爵。
“柏先生,那沐朝弼,如此行徑,為何還能順利襲爵?”
楊帆問道。
柏友榮解釋說,朝廷曾兩次派人調(diào)查,都未查出問題。
后來,沐朝弼與嫂子陳氏生下孩子,朝廷又派了陳氏的娘家人寧陽侯家的姑姑前來調(diào)查。
雖查清了實情,但沐朝弼抵死不認,朝廷中也有人為其開脫,以“遠臣可恕”為由,僅罰了他兩年俸祿便不了了之。
柏友榮嘆道,他們這些舊部雖滿心不平,卻多年來飽受沐朝弼打壓,如今也只求能將此事道出。
楊帆覺得此事蹊蹺,尤其對“遠臣可恕”一語頗為在意,追問是誰說的。
柏友榮答說是嚴嵩,還稱此事就發(fā)生在近兩三年,當時天下人都憤憤不平,百姓紛紛為沐朝輔燒香,斥責(zé)朝廷法度如同虛設(shè)。
一旁的段奎此時插話,證實了當時的情況。
“楊大人,當時的情況,確實如此。許多土官也因此受牽連被罵,安效良家甚至被人夜里扔石頭,這樣的混亂持續(xù)了好幾個月,百姓和不少小官都怨聲載道,認為大明朝藏污納垢?!?/p>
楊帆聞言,心中一凜,細想之下覺得嚴嵩此舉絕非簡單包庇。
若嚴嵩真想掩蓋此事,大可做得天衣無縫,如今卻讓丑事外泄,其用心極為險惡。
所謂“遠臣可恕”,實則是將“勛臣”置于特殊地位,看似寬恕,實則是讓勛臣成為眾矢之的,使得法度看似只針對無背景的科舉官員。
這分明是抓住勛臣、藩王的過錯大做文章。
表面針對沐朝弼等人,實則借機打擊整個大明王朝的根基,待這些權(quán)貴聲名狼藉,便可動搖國本。
經(jīng)歷諸多世事的楊帆,此刻已然洞悉了這其中的毒辣伎倆。
楊帆心中思索,大明朝屬于天下人,以堯舜大道立國,這是太祖明確過的。
藩王、勛臣鎮(zhèn)守地方,衛(wèi)所世官分九等,不過是出于其他考慮,并非立國精神。
想著,他腦海中浮現(xiàn)出饒陽郡王的影子,覺得沐朝弼與他相似,表面精明實則愚蠢,被嚴嵩往死里坑。
如今沐朝弼與嚴家綁定,云貴之事更顯兇險,有這樣一位大牌勛臣在前當“背鍋俠”,嚴家在背后行事只會更加肆無忌憚。
至此,楊帆對歷來的邊郡問題有了新的認識。
這里和宣大類似,先經(jīng)歷私兵化過程,而后朝廷中樞逐漸腐朽。
朝廷在邊郡往往處于劣勢,不如權(quán)臣威勢直接,因此邊郡成了權(quán)臣重點經(jīng)營的地帶。
因已了解到不少情況,楊帆讓人取來酒,讓柏友榮消解郁氣。
這時,段奎見楊帆為人寬厚,毫無嚴家人的詭詐,現(xiàn)場氣氛真誠溫馨,便也緩緩開口。
他稱自己想說的話與柏友榮不同,柏友榮忠貞正直、黑白分明,而自己是商人,在商言商,從不卷入道義之事,也正因如此,像自己這樣的人常是有苦說不出、有冤無處訴。
楊帆點頭,想到徐洋、沈一石等“假商人”,他們靠嚴家黨羽作為白手套發(fā)跡,發(fā)跡后又仗勢欺壓真商人。
段奎雖有安效良依靠,但安效良自身難保,段奎日子自然不好過,便笑著問他是否被攤派了重稅。
段奎驚訝地看著楊帆,怔了許久才驚嘆,稱大明朝竟有為商人說話的大佬,自己活了四五十年從未見過。
他坦言楊帆說得沒錯,自己不該貪心去做瑪瑙生意,別人發(fā)大財,自己卻頂著七八個人的稅。
但他此次想說的并非此事,不過兩者有關(guān)聯(lián)。
段奎長話短說,三年前他跟著昆明府幾個行總?cè)ビ啦l(wèi)看瑪瑙,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一件大事。
他四下看了一眼,才繼續(xù)說道。
“楊大人,您學(xué)問廣博,應(yīng)知曉皇太孫的下落。世人都說皇太孫在宮中焚死,小人也曾信以為真,可在永昌一個寺院,我卻見到許多云貴的大人物在祭奠皇太孫,包括付友德、廖永忠、李文忠、俞通淵的后人,還有沐朝弼本人?!?/p>
段奎稱自己知道此事的分量,當時就后悔不已,怕惹禍上身。
果然,看瑪瑙時,幾個行總讓他出錢開礦脈,一股要十萬兩。
他因害怕稱這是朝廷貢品,不可私采,對方卻說那些大人物都有份,無需害怕,還說他既已祭奠皇太孫,便是一條船上的人,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他當時財迷心竅,答應(yīng)下來,當場出了五萬兩,后來又追加十萬兩,共十五萬兩。
可事情并未消停,昆明府一個楊姓行總后來稱他們開的礦脈每年要交三萬兩稅,這三年又花了十萬兩。
本以為能消停,年初又被要求給小閣老三年一次的孝敬,再出三萬兩。
段奎哭著跪倒,稱自己只是個商人,求楊帆救救他,看起來確實被整得很慘。
楊帆不禁搖頭,心想此人真有錢,扔了幾十萬兩還像沒事人一樣,家里多半有金礦,何必去挖瑪瑙?
這些礦稅重如剝皮,他若不交,隨時會被抓到昆明府毒打、抄家。
不過,段奎提到“祭奠皇太孫”時,楊帆著實吃了一驚。
他原本以為皇太孫只是個精神圖騰,是靖難中站錯隊的勛臣與嚴家聯(lián)系的紐帶,如今看來,他們竟真的形成了團伙。
結(jié)合過往所見,楊帆心里清楚,這些勛臣后代多半是被嚴世藩騙了。
他們祭奠皇太孫雖不合法,但在嘉靖朝,本也不會招來大禍,只是他們恐怕根本不知道嚴家黨羽和假商人打著他們的旗號在做什么。
嚴家總能拿捏住這些人,做什么都不忘扯虎皮、潑臟水,這些人若是知道內(nèi)情,恐怕也不會參與其中了。
楊帆讓段奎起來,稱他只是誤入歧途,并未犯罪,不必過于害怕,讓他說說當時祭奠的詳情,是否有牌位、祭文,說了些什么。
段奎頹然起身,坐下后仍十分懊惱。
平息片刻后說,當日之事自己永生難忘,牌位上寫著“皇明太孫之神主”,有祭文,但自己沒讀過多少書,不知道內(nèi)容。
只記得他們提到“圣人之制”“燕逆”“反正”“閣老匡扶社稷”,還有李東陽、楊廷和等人。
他忽然想起,祭文是楊慎寫的,那天楊慎也在場。
楊帆本還可惜沒有祭文,聽聞是楊慎所寫,頓時喜出望外,脫口問。
“可是楊升庵?楊廷和的兒子,在永昌充軍的那個?”
段奎予以肯定,還說。
“楊大人,當時,楊慎還當場祭拜了他父親楊廷和,這一點,小人記得很清楚?!?/p>
楊帆心頭一動,心想楊慎自負文采,寫過的祭文多半會留底稿,打算路過永昌衛(wèi)時去他寓所搜查,拿到祭文弄清究竟。
他隨即讓段奎把那天祭奠以及后來私采瑪瑙貢品的事情寫下來并按手印,叮囑他只有說清楚,日后事情發(fā)作才能置身事外,段奎表示明白。
楊帆又問段奎是否記得具體時間,還疑惑皇太孫若在烏撒衛(wèi),為何要去永昌衛(wèi)祭奠。
段奎想了想,稱是十月初十,因自己生日也在那幾天;
并解釋皇太孫常駐烏撒的觀音寺,卻死在了永昌衛(wèi)的棲賢寺。
楊帆想起曾看到過相關(guān)說法,原來皇太孫是死在永昌衛(wèi)。
此時,楊帆忽然想到,今年他們或許也會祭奠,如今已是八月二十,得抓緊去永昌,或許能冒充進去看看。
但在此之前,需先去昆明府,因莽應(yīng)龍已開始寇邊,云貴大軍正在集結(jié),昆明府很快會有大事發(fā)生。
他讓段奎和柏友榮回去寫下詳細情況,還讓段奎寫清楚昆明府那幾個行總的姓名,隨后讓兩人離開。
李贄見兩人出門,才緩過神來,感嘆道。
“沒想到,這皇太孫,還有這么大用處!那些勛臣后人,也太糊涂了,明擺著是個圈套!”
楊帆笑言。
“嚴家二十年來,都是如此伎倆。不套住這些大人物,難以上下其手。其中,也確實有像沐朝弼這樣不明是非的人?!?/p>
李贄由衷表示,希望變法能在天下推行,尤其要整治云貴之地。
楊帆有些詫異,詢問緣由。
李贄感慨道。
“沐朝弼,竟占據(jù)了云貴三分之一的良田,有三百六十處莊產(chǎn),所謂‘一莊一年、一年一莊’。我這幾日在村中走訪,百姓們都對此十分清楚。”
楊帆頗為意外,覺得一個人不可能占這么多,猜測是投獻所致,稱即便江南也沒有這般情況,董份也只占了一兩個縣而已。
楊帆點頭稱,若游居敬被停職待參。
云貴就會由沐朝弼和劉秉仁等人掌控,屆時自己和李贄都會有危險,沐朝弼心狠手辣,甚至可能直接對他們下殺手。
次日,兩人拿到柏友榮和段奎的供狀后,便讓安效良帶領(lǐng)其轄內(nèi)兩個所的一千二百名土兵,與自己一同向昆明府進發(fā)。
安效良旗下的土民早已按衛(wèi)所編制,按照慣例,每次云貴大規(guī)模出兵,他需派出三分之二的兵力,剩余的留守。
一路上,楊帆仍不太相信沐家有三百六十處莊產(chǎn),沿途休息時總會詢問百姓,百姓因沐家名聲太大,也不忌諱,所說的與李贄講的大致相同。
這一日,到了沾益境內(nèi),此地平地廣闊,與之前所見的山區(qū)不同,沃野良田一望無際。
正感慨時,只見不遠處五六十個百姓拖家?guī)Э冢@慌地在路上奔走,一見官兵就遠遠避開,躲進了一片小樹林。
楊帆正要詢問,安效良嘆息道。
“楊大人,這是祿氏內(nèi)部在爭奪爵位?!?/p>
他解釋道。
“前任指揮使祿安死后,幾個兄弟都來爭搶,祿安的妻子卻與一個廝仆聯(lián)手,稱就算把爵位給外人,也不給叔伯,此事已持續(xù)數(shù)年,導(dǎo)致生靈涂炭,大好良田也快撂荒了,有時刨地都能挖出白骨?!?/p>
李贄也感慨道。
“寧為太平犬,莫作離亂人?!?/p>
楊帆覺得此地局勢已然混亂,與宣大情形相似,宣大尚差一步被掌控,而這里早已失控。
關(guān)鍵人物是沐朝弼,背后則是嚴家勢力在推動。
但他認為嚴嵩并非本性極壞,其內(nèi)心或許也渴望太平,只是他的兒子、黨羽及眾多支持者才是真正的受益者。
楊帆曾見過嚴嵩幾次,覺得他并非不可溝通,反而堪稱智者,擁有頂級智慧,理應(yīng)明白這一切的后果。
可即便嚴嵩想做出改變,也必然千難萬難,說到底,他也只是歷史中的過客。
這是隱藏在歷史中的勢能,無人能抵擋,只能因勢利導(dǎo),在關(guān)鍵節(jié)點做些努力,引導(dǎo)其走向,這正是黃老之道的精髓。
楊帆自幼在道觀熟讀《老子》,結(jié)合一年多的經(jīng)歷,愈發(fā)體會到人力的渺小。
一個人難以成就任何事,成就事情的是事情本身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