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后讓刊印行總加緊刊刻,幾天后通過驛站送往禮部,由主客司分派給各國。
此外,為加快傳播速度,他還在華亭絲綢交易棧讓洋商每人帶走一些,以便他們在所到之處分發(fā)。
楊帆忙碌數(shù)日后,再次跟隨張居正前往景德鎮(zhèn)。
此時,官窯數(shù)量已增至九十座,而民窯因先前楊帆提出異議,張居正心存顧慮,未再推動。
此行的主要進展是,定制陶瓷已開始試產(chǎn)。
此前,張居正在九江收到洋商訂單,他們對明朝花鳥魚蟲題材興趣濃厚,稱在回回和歐洲銷量很好。
部分佛郎機商人還希望定制西方紋樣和形制的瓷器,但因提供的圖冊簡單,窯匠試產(chǎn)多次,效果不佳。
楊帆與張居正來到“瓷藝學堂”,首席大師何朝宗拿出草圖。
“楊大人,張大人,這回回器相關的八方器,因前元有基礎,且景德鎮(zhèn)藏有樣品,問題不大?!?/p>
何朝宗指著草圖,說道。
“但西洋器,雖形制美學接近,紋樣卻極為簡單,我們試產(chǎn)多次,都不得其精髓?!?/p>
張居正聽了,眉頭微皺。
“我曾在九江拍賣行,見過西洋商人的器皿,紋樣繁復,形制各異,不似這草圖般簡略啊?!?/p>
何朝宗嘆了口氣,解釋道。
“前元雖有西洋器,卻在元末被陳友諒砸爛,還焚毀了一些回回器圖譜。太祖定鼎后,雖收集了一些,但如今仿制時,回回器在民間還能找到一些,西洋器卻已無存?!?/p>
楊帆聽完,心中一動,說道。
“我先前在琉球,帶回一些圖譜,過幾日,讓人送來。”
張居正與何朝宗都很驚訝,楊帆卻未多言。
接下來的四五天里,楊帆對照系統(tǒng)里的器皿圖譜,畫出了三十多幅。
雖然畫得一般,但在何朝宗看來,已足夠。
他拿到圖譜后,便帶回家研究。
楊帆與張居正覺得無趣,又去查看民窯。兩人對此問題,終究談不到一起,互相試探幾次后,便暫時擱置。
這天午后,兩人正要回杭州,一個陶工模樣的少年,來到驛站,給了楊帆一張紙后,就跑了。
楊帆展開一看,上面寫著。
“有人私燒官窯,通過織造局,賣給洋商?!?/p>
私燒官窯和走私,本不算稀奇,但牽扯到織造局,卻讓他十分驚心。
他想到上次來景德鎮(zhèn)時,督陶官沈淳頗為乖巧,如今卻涉足走私,想必是裕王和嚴嵩公然聯(lián)手后,嚴黨再次變得肆無忌憚。
楊帆由此也明白了張居正的顧慮,猜到他或許早預料到這一天。
因此對瓷器走私不聞不問,也沒有徹底整頓的心思,可能是深知徹查會牽扯到司禮監(jiān),但他疑惑織造局是否真如此黑暗,癥結所在,甚至懷疑是否與呂芳有關。
楊帆怔了片刻,將紙條揣進懷里,對一臉疑惑的張居正,謊稱道。
“那少年,是想跟何大師學瓷器,才找到我的。”
張居正提議道。
“既然如此,不如讓瓷藝學堂,多開設一門外洋藝海之學,讓少年們早早了解外洋的形制、紋樣,以便日后學有所成?!?/p>
楊帆表示同意。隨后,楊帆說起打算讓俞大猷、戚繼光等將領,繼續(xù)南下剿匪,再去滿加剌查看佛朗機人對南洋諸國的掌控程度,詢問張居正的意見。
張居正表示贊同,還提及鹽場、鐵治、茶山等各項新法,也應穩(wěn)妥推行。
兩人相視一笑,各懷心思,一同返回杭州。
楊帆回到杭州后,立刻前往觀音寺,找到吳明、吳亮。
他沒有多說廢話,直接拿出了那名少年遞來的紙條。
兩人看過之后,只是淡然一笑,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驚訝。
“大人,這織造局的事,我們不便插手。”
吳明輕聲說道。
“沒有朱七的命令,我們不敢查探?!?/p>
楊帆從中得知,織造局的事極為敏感。
他也了解到,織造局總管楊金是呂公公的干兒子,掌握著大明的財政命脈,多年來深得皇上認可。即便聽聞相關事情,他們也只能當作不知。
楊帆由此明白,問題癥結在楊金身上,而吳明、吳亮不便查辦,需另尋他人。
這讓楊帆萌生了成立一支專門查辦此類不便公開調(diào)查之事的隊伍的想法。
他認為自己夾帶中的李贄、徐渭、何心隱都不適合,最適合的是呂坤。
隨后,楊帆找到呂坤,兩人在西湖泛舟時,楊帆拿出了那張紙條。
呂坤接過紙條,仔細看了一遍,然后將其放在一旁,問道。
“大人,您想讓在下去調(diào)查此事?”
楊帆點了點頭,說道。
“正是?!?/p>
呂坤沒有立刻答應,而是沉思片刻,問道。
“大人,織造局走私瓷器,所賺的錢財,都去了何處?”
楊帆將自己的猜測說了出來,呂坤聽了,神色凝重。
楊帆見狀,又說道。
“我之所以找你,是因為此事,不宜公開。江南錦衣衛(wèi)的吳明、吳亮,都暗示此事與楊金有關。而東廠的人員,可能也已分化。陸六、徐九、虞二,至少不會站在我這邊,連朱七的立場,也難確定。未來行事,會諸多不便,故而,我想以你為首,找些人手,私下調(diào)查此事?!?/p>
呂坤聽了,表示認同。
他坦言,當下形勢已到生死關頭,每一步都需謹慎。
“楊大人,您和何先生等,都深信,您是為百姓著想。我們,會始終如一,支持您?!?/p>
楊帆表明。
“拯救大明,為天下人解除苦難,有些事,必須去做。且不能完全聽信他人。我仍希望,你來負責調(diào)查之事?!?/p>
呂坤應允道。
“大人放心,在下定當竭盡全力。”
呂坤擔憂自己做不好,還提出。
“調(diào)查織造局,需讓皇上知曉。我建議,請何先生,跟藍道行打個招呼,探探皇上的意思。”
楊帆覺得此建議甚好。
接著,楊帆表示,會向朝廷為呂坤討要兵部侍郎頭銜,從火器營分出一支千人隊,歸口到舟山公廨,名義上為忠武校尉,歸呂坤管轄。
同時將自己的象山鹽場的所有賬目交給呂坤,其所需費用從鹽場支取,還讓呂坤多想想其他需求,屆時一并解決。
呂坤意識到局勢兇險,表示會先考慮幾天,之后再和楊帆細說。
楊帆感慨地問呂坤。
“無論結局如何,我們都要堅持走下去,你可會后悔?”
呂坤以圣人周游列國雖未成功卻仍堅持行道為例,表明他們所求的是大道,只要去做便無需顧慮太多,楊帆聽后不禁莞爾一笑。
楊帆的權力,難以言說。
起初,他只是賑災欽差。因江南之行有錦衣衛(wèi)的威勢,很快開始打擊嚴家。
百官群臣,都認為他可能只是皇上打壓嚴家、為裕王即位鋪路的棋子,嚴嵩亦是如此看法。
但后來,楊帆在江南切實做了大事,迅速解決了財政危機。
嚴家感受到危機,才看出皇上任用楊帆,實則是在推行變法。
嚴嵩覺得,這與唐順宗時期王叔文掀起的“永貞革新”類似。
迫于楊帆的步步緊逼,嚴家多次出手圍剿,試圖通過丑化和輿論攻擊,來除掉他這枚皇上的“棋子”。
但楊帆比王叔文更厲害,屢次化險為夷。再加上張居正等實干的清流,也向他靠攏,形成了對峙之勢。
嚴嵩感嘆之際,楊帆已站穩(wěn)腳跟。之后雙方又幾番交鋒,皇上多次出手支持,楊帆的變法得以推進到難以逆轉(zhuǎn)的地步。
當楊帆成為文淵閣大學士,成立舟山公廨,重創(chuàng)倭寇后,天下形勢已然反轉(zhuǎn)。
各方在懵圈、驚恐與失望中,生出拼死一搏的心理,而楊帆的權力也達到高峰,天下再無人敢輕視這個少年。
隨著楊帆提出“堯舜大道復現(xiàn)于今日”,他身上更添了一層救苦救難的神秘色彩。
在天下人眼中,楊帆是不折不扣的權臣,兼具法家的酷烈、儒臣的仁心以及道教的神秘色彩。
這種形象,難以說清卻又真實存在
。畢竟,變法成效顯著,倭寇被抓、國庫充盈、百姓生計改善。除少數(shù)嚴家黨羽外,農(nóng)工商九流,都從中受益,這一點無從反駁。
但從另一角度看,楊帆又是徹頭徹尾的叛逆者。
說他是賢臣,他卻毫不妥協(xié);
說他是儒臣,他對程朱陽明之說不屑一顧;
說他是商鞅之流,他又尊崇堯舜大道。
面對這樣一個難以說清、辨識的人,人們清楚的是,一種新方式,正在取代舊方式。
數(shù)十年來盤根錯節(jié)的勢力,已窮途末路。
于是,許多人寄希望于裕王,盼著嘉靖駕崩、裕王即位后,楊帆能自然淡出。
這成了當前形勢背后的支撐。而這種情形,極為危險和脆弱。
雙方都無法后退半步,否則對方就會趁機進攻。稍有風吹草動,就可能引發(fā)攤牌式的對決。
在燈市口胡同兩鈐山房的幽靜小院里,老嚴嵩近來除了練習書法,便是梳理這一年多來發(fā)生的種種匪夷所思之事,心情反復在焦枯與死寂間切換,仿佛歷經(jīng)了無數(shù)次生死。
他反思自己的失敗,認為主要在于總是慢半拍,未能看清本質(zhì)就倉促行動,導致一步慢、步步慢。
比如第一次江南之行,若能約束手下不對立,或許皇上會認為雙方矛盾不大;
在楊帆的官營錢莊和絲綢產(chǎn)業(yè)化初見成效時,若不慌張害怕,或許能找到慢慢扼殺的辦法;
且自己對百姓怨恨過于恐懼,對圣人之道過于執(zhí)著,楊帆剛對百姓有些恩惠,就將其視為太祖復生、商鞅之流。
如今想來,即便當時選擇妥協(xié),像張居正那樣適當支持變法,或許也不會成為變法的主要敵人,但一切已無法挽回,他覺得即便回到當初,自己的選擇也未必會改變。
嚴嵩認為楊帆如今已顯露的所有方面都像個怪物,作為大明朝掌權最久的首輔,他無法接受這樣的存在,且即便自己想妥協(xié),楊帆也未必會放過他。
他看透了,即便楊帆妥協(xié),皇上也不會妥協(xié),皇上似乎被楊帆影響,鐵了心要恢復太祖之制,這對朱家或許穩(wěn)妥,卻未必是最好的出路,朱家應如歷代皇室般接受現(xiàn)實,否則可能有傾覆之險。
嚴嵩自認無操莽之心,最多只求君臣共治,類似東晉王謝與司馬的關系,奈何皇上性格剛烈。
若只是為裕王即位鋪路,他尚可接受告老歸田,但因楊帆及其做法,妥協(xié)已無可能。
想到此處,嚴嵩磨墨提筆寫了一封信給張居正。
信中,他稱自己年老心灰,卻仍關注國體,感慨世人對自己的評價。
他提及張居正的變法之志,悔未能輔佐,認為當下大道歧途,識者皆稱千年未有,擔憂身后之名會被視為誤天下者,實則憂慮萬世之統(tǒng)。
他稱裕王堅毅,藩勛有憂患意識,能振作天下者,唯有張居正。
若張居正能改變,天下可轉(zhuǎn)危為安,自己愿退隱并將全家托付。
寫完后,他讓家丁嚴福親自帶往江南交給張居正。
他此舉是真心請張居正主持反楊帆大局,愿無條件信任,將一切交予張居正,而非兒子嚴世藩。
他甚至不過問嚴世藩的處置,只看張居正是否愿為圣人道統(tǒng)而戰(zhàn)。
語氣謙卑,稱后悔未支持張居正,才讓楊帆橫行,致使道統(tǒng)有淪喪之憂,希望張居正能考慮大明前途。
正想著,兒子嚴世藩帶著鄢懋卿、羅龍文、趙文華、張雨、沈淳等親信進了小院。
嚴世藩罵罵咧咧地說。
“楊帆那廝,越來越跋扈了!滿世界追捕索扎,發(fā)通緝令到南洋諸國,讓徐階顏面盡失!”
眾人隨之大笑,趙文華嘲諷道。
“徐閣老也是自作自受,若非他心懷鬼胎,豈會落得如此下場?”
鄢懋卿則指責道。
“楊帆行事霸道,將佛朗機人趕下海,恐怕不會善罷甘休。”
眾人議論間,都覺得楊帆越來越跋扈,與昔日溫良少年判若兩人。
嚴世藩見沈淳一直不說話,便提醒嚴嵩。
“父親,沈淳是連夜趕來的?!?/p>
嚴嵩讓沈淳坐下,詢問景德鎮(zhèn)的情況及楊帆和張居正的動向。
沈淳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