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閣老德高望重,此事非您莫屬。”
三人推讓間,嚴嵩目光微閃,給站在不遠處的吏部尚書嚴訥使了個眼色。
嚴訥本非嚴家人,卻因長期畏懼嚴嵩,只好硬著頭皮上前。
“諸位大人,不如由下官暫代主持?”
嚴訥聲音有些發(fā)顫。
裕王眼中帶著不易察覺的笑意,點頭道。
“如此甚好?!?/p>
嚴訥走到臺階中央。
在明朝,尚書有時只是銜,兼大學(xué)士的尚書才是真尚書,無大學(xué)士名號的多為虛階,一部多尚書的情況常見。
上次高拱案后,郭樸被罷,楊帆謙退,徐階推薦嚴訥,先任武英殿大學(xué)士,后實掌禮部。
“咳咳?!?/p>
嚴訥清了清嗓子,從袖中取出詔書,朗聲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追溯洪武以來倭患歷史...”
詔書內(nèi)容詳述了倭寇之患的由來與大明歷代應(yīng)對之策,特別提到如今倭寇首領(lǐng)大友宗麟被誅,日本義士織田信長請求恢復(fù)勘合貿(mào)易之事。
嚴訥聲音洪亮,字字清晰,但額角卻滲出細密汗珠。
“...皇上甚為嘉許,命裕王代為主持款待,昭示天下以義制暴、吊民伐罪之理?!?/p>
詔書宣讀完畢,廣場上一片寂靜。片刻后,群臣齊聲高呼。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禮炮聲驟然響起,十二門禮炮依次轟鳴,震得地面微微顫動。
隨后樂工奏起《河清海晏》,曲調(diào)高亢悠揚,仿佛真的預(yù)示著天下太平。
裕王走下臺階,來到外賓席位前。
日本使者羽柴秀吉立刻起身,恭敬行禮。此人身材矮小,面容精瘦,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活像只機靈的猴子。
“使者請起?!?/p>
裕王從侍從手中接過金杯,親自斟滿御酒。
“織田信長誅殺倭寇首領(lǐng),不僅為大明除害,更為諸國百姓謀福。父皇特命本王敬使者一杯?!?/p>
羽柴秀吉——即日后大名鼎鼎的豐臣秀吉——原本是織田家奴,因忠貞機敏得以侍奉左右。
織田派他來明朝,一是因其精明,二是為表誠意。
他原本擔(dān)憂名義問題,怕回國后遭今川義元等人聯(lián)合討伐,聽完詔書后已打消大半顧慮。
“小人代藩主叩謝大明天子和裕王殿下恩典!”
他雙手接過酒爵,聲音洪亮,隨后轉(zhuǎn)向滿場群臣。
“日本亦受倭患之苦,幕府及義藩屢禁未果。自大友宗麟皈依洋教,倚其為爪牙,倭患更烈十倍??椞镄砰L久欲除之,今大功告成,特上告大明天子及眾賢臣。因藩國簡陋、禮數(shù)不周,望請恕罪?!?/p>
這番話條理清晰,措辭得體,徐階與李春芳對視一眼,均露出贊賞之色。
他們佩服這倭人能在兩三天內(nèi)做出如此陳詞,頗有春秋時晏子之風(fēng)。
但多數(shù)朝臣卻以為他是背熟的套話,沒把一個倭人放在眼里。
嚴世蕃站在父親身后,沒看儀式,時不時瞥向后殿方向。
他肥胖的臉上陰晴不定,心中暗恨。
皇上此次對嚴家的打壓讓他難以忍受。
他冷哼一聲,昂頭閉眼,一副不屑一顧的模樣。
嚴嵩則暗自嘆氣,覺得皇上此舉有違君臣之禮。
他目光掃過全場三四百嚴黨官員,見他們個個強忍不滿,心中已有計較,打算在詩中暗自反諷,看看皇上如何對待滿天下的嚴黨縉紳。
“好!”
裕王見羽柴秀吉飲盡御酒,面露喜色。
“父皇因百姓常受倭患,如今大義伸張,特命群臣獻詩,以彰顯萬民太平之樂?!?/p>
羽柴秀吉又鞠一躬。
“上國是文明之邦,歌詠盛事值得永為紀念。小人代藩主感謝眾賢臣?!?/p>
裕王點點頭,轉(zhuǎn)向嚴嵩。
“嚴閣老,請?!?/p>
嚴嵩緩步走出,站在廣場中央。陽光照在他雪白的須發(fā)上,映出一層淡淡光暈。
他從袖中取出奏本,徐徐展開,聲音沉穩(wěn)而有力。
“漢皇御宇垂衣裳,四海澄清思亦安。
良將合符東來紫,奇才變法中玄黃。
清修曾許青詞客,議禮誰識漢中王?
海內(nèi)威加多猛士,高隆帝道日月長?!?/p>
詩聲剛落,全場鴉雀無聲。
群臣面面相覷,一時捉摸不透詩中含義,不敢表露情緒,個個端然肅立,心里卻暗自打鼓。
這詩聽起來不對勁,卻又說不上哪里有問題。
在場大人物都是進士出身,熟讀詩詞,反復(fù)品味后,都隱隱感覺到暗藏的情緒。
徐階眼中精光一閃,立刻察覺其中玄機。詩中雖贊頌舟山之戰(zhàn)和倭酋授首,提到“良將”指戚繼光、俞大猷。
“奇才”指楊帆,點明了楊帆的功勞,但第三聯(lián)表面頌圣,說嘉靖修道如羽士、稱帝如漢高,實則暗藏訴苦之意。
'清修曾許青詞客,議禮誰識漢中王?'——嚴嵩這是在說,皇上曾視自己為奇才,自己在危急關(guān)頭一直支持皇上,可如今新人換舊人,皇上帝威日隆,自己卻變得微不足道。
大殿內(nèi),香爐中的龍涎香裊裊升起,卻驅(qū)散不了那股無形的壓抑。
群臣垂首而立,連呼吸都刻意放輕,生怕驚擾了這微妙的平衡。
嘉靖皇帝一襲玄色道袍,手持拂塵,緩步走向龍椅。
他沒有坐下,而是站在高階之上,俯視著滿朝文武,目光最終落在嚴嵩身上。
“詩言志?!?/p>
嘉靖的聲音不疾不徐,卻刺入每個人的耳中。
“嚴卿此詩,朕已聽聞?!?/p>
嚴嵩白發(fā)蒼蒼,卻站得筆直,聞言微微躬身。
“老臣拙作,不堪入圣聽?!?/p>
嘉靖嘴角微揚,眼中卻無笑意。
“嚴卿過謙了。朕觀此詩,用典精妙,氣象萬千,堪稱卿大夫之典范?!?/p>
大殿內(nèi)更靜了,連呼吸聲都幾乎消失。所有人都聽出皇帝話中有話,卻無人敢出聲。
“朕聽聞,詩有三境?!?/p>
嘉靖拂塵輕掃,目光掃過群臣。
“士人之詩為小雅,卿大夫之詩為典雅,帝王之詩為大雅。嚴卿此詩,當(dāng)屬典雅之列?!?/p>
徐階站在前排,低眉順目,卻暗中觀察著嚴嵩的反應(yīng)。
他注意到嚴嵩的手指微微顫動,雖然臉上依舊平靜。
“典雅在于用典?!?/p>
嘉靖繼續(xù)說道。
“嚴卿詩中'清修曾許青詞客'一句,朕思索良久,不知眾卿可曾聽出其中典故?”
無人應(yīng)答。大殿內(nèi)落針可聞。
嘉靖輕笑一聲。
“既然無人應(yīng)答,朕便自問自答。嚴卿第一個典故,是將朕比作軒轅黃帝?!?/p>
他頓了頓。
“黃帝垂衣裳而天下治,是示天下以無為。”
嚴嵩面色不變,但站在他身后的嚴世蕃卻忍不住抬頭,眼中帶著不安。
“第二個典故。
“嘉靖的聲音忽然冷了下來。
“嚴卿將朕比作漢高祖劉邦?!?/p>
此言一出,朝堂上頓時響起一陣輕微的抽氣聲。
李春芳與徐階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
“當(dāng)年劉邦受項羽所迫,退居漢中,看似落魄,實則韜光養(yǎng)晦?!?/p>
嘉靖緩步走下臺階,拂塵輕擺。
“而看出劉邦不凡,助其走出漢中的,正是——”
他故意拖長了音調(diào),目光刺向嚴嵩。
“韓信。”
嚴世蕃猛地抬頭,臉上血色盡褪。
嚴嵩依舊面無表情,但袖中的手已緊握成拳。
“嚴閣老這首詩寫得妙啊?!?/p>
嘉靖踱步到嚴嵩面前,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尤其是這第三個典故,朕細細品味,倒是有趣得很?!?/p>
嚴嵩微微抬頭,渾濁的老眼中帶著不易察覺的警惕。
他雙手攏在袖中,指節(jié)卻已因用力而發(fā)白。
嘉靖忽然轉(zhuǎn)身,寬大的道袍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他背對著嚴嵩,聲音卻愈發(fā)清晰。
“將自己比作修仙的道士,而嚴閣老,則是給道士打下手的青詞客?!?/p>
“啪嗒”一聲,站在后排的一名五品官員手中的笏板掉在了地上,在寂靜的大殿中格外刺耳。
那官員臉色煞白,慌忙跪下請罪,卻無人理會。
嘉靖緩緩轉(zhuǎn)身,眼中的笑意早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膽寒的冰冷。
他直視著嚴嵩的眼睛,一字一頓道。
“嚴閣老,朕說得可對?”
嚴嵩緩緩低下頭,眼睛半閉著,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幾分。
他聲音沙啞。
“老臣不敢?!?/p>
“不敢?”
嘉靖冷笑一聲。
“朕看嚴閣老敢得很!”
群臣此刻都已明白,這是一場巔峰對決,后果難料。
人人緊張地垂下頭,連呼吸都放輕了。大殿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嘉靖對這三個典故的解讀,句句誅心,一次比一次嚴重,只差直接點破是僭越。
嚴嵩雖表面鎮(zhèn)定,心中卻掀起驚濤駭浪。
他沒料到嘉靖會用如此公開的方式將這些隱喻擺上臺面,只覺在大庭廣眾之下,陰私被曝光,滿心羞恥。
嘉靖自然清楚嚴嵩的想法。方才在后殿時,他就已震怒不已。
嚴嵩比當(dāng)年的楊廷和更壞——楊廷和至少還有說得過去的理由,而嚴嵩的詩是赤裸裸的威脅。
嘉靖心想,嚴嵩當(dāng)時只是個小官,憑什么說支持自己?
難道沒有他,自己就坐不穩(wěn)皇位?他自稱青詞客,經(jīng)過自己允許了嗎?
尤其是”青詞客”三個字,讓嘉靖再也按捺不住怒火。
他早年本想整頓天下,卻一上來就被儒臣圍攻。
他們借著藩王繼位在禮法上的漏洞大做文章。
楊廷和想以禮法束縛皇帝,認為天子只是官爵,相當(dāng)于“百官之父”,應(yīng)與官員站在一起,不能用錦衣衛(wèi)和太監(jiān)欺辱百官。
為一勞永逸,楊廷和父子帶頭掀起“大禮議”事件,逼迫十四歲的嘉靖接受儒臣解釋的禮法,使其長期受制于儒臣,如同倭國幕府般霸府掌實權(quán)、天子虛名位。
嘉靖不答應(yīng),便啟用了張聰、嚴嵩,尤其是讓嚴嵩做自己的“惡仗打手”,將楊廷和黨羽趕盡殺絕,這或許就是嚴嵩所理解的“青詞客”。
但后來,嚴嵩黨羽勢力比楊廷和更大,幾乎掌控天下,民間甚至有“朱家天下嚴家黨”的說法。
無數(shù)個絕望的夜晚,嘉靖反思后意識到自己低估了嚴嵩,甚至有被篡位的危險。
加之裕王懦弱,幾個兒子夭折,他心灰意冷,這才有了楊帆的崛起。
如今形勢已截然不同,嘉靖對嚴嵩雖有舊情,更多的卻是冷冰冰的計算——對方都要篡位了,還談什么感情。
嘉靖再次提及“青詞客”,怒意已無法掩飾。
他見嚴嵩低下頭,又冷冷掃視群臣,從徐階到嚴世蕃,眼中透著前所未有的寒意。
“既然嚴閣老的獻詩提到仙修?!?/p>
嘉靖嗤笑一聲,聲音在殿內(nèi)回蕩。
“朕便考考諸位愛卿。仙修之士雖多,卻很少有人能飛升,諸位可知為何?”
無人敢答。殿內(nèi)靜得可怕,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
嘉靖自問自答。
“因為仙修者有一種最危險的劫,那就是'奪舍'?!?/p>
他長嘆一聲,聲音中帶著幾分悲涼。
“老道修仙往往為人作嫁,有時魂飛天外、神游八極,回來時道童卻奪了他的舍,最后飛升的不是老道,而是道童?!?/p>
他目光直視嚴嵩。
“也就是嚴閣老所說的'青詞客'?!?/p>
此言一出,群臣頓時寒顫不止。幾個膽小的大臣已經(jīng)雙腿發(fā)軟,幾乎站立不住。
嚴世蕃渾身繃緊,眼前發(fā)黑,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
嚴嵩臉上露出慘笑,心想皇上連自己的苦勞都不記了。
他緩緩跪下,摘下頭上的七梁朝冠,以頭觸地,聲音沙啞。
“老臣請求皇上革去首輔之職,以儆效尤?!?/p>
大殿內(nèi)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嘉靖的回應(yīng)。
徐階和李春芳悄悄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
他們覺得嚴嵩太過份,嚴家的心思早已路人皆知。
多年來,嚴家阻擋他人做事,楊帆變法后,嚴家所做之事與謀反無異。
徐階一直想改變局面,卻因性格善于協(xié)調(diào),不敢正面硬剛嚴家,全靠張居正和高拱推動。
如今兩人一去一罷,他便只能聽天由命。
李春芳雖尸位素餐,卻也看得出嚴家十幾年來一直在朝著建立霸府的方向發(fā)展。
兩人看向全場,除少數(shù)中立者,二品以上官員多是嚴家人,三四品官員中嚴家也獨占鰲頭,這顯然是個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