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現在是三月,若能及時耕種,秋收尚可期待?!?/p>
張居正眼中精光一閃。
“元輔已有良策?”
朱翊鈞起身走到窗前,望著雨幕。
“我打算改革皇莊,利用清理好的投獻田安置流民。此外,還可拓荒——改造灘涂、利用山林隙地,甚至收回寺觀所占的可耕之田。”
“妙計!”
張居正擊掌贊嘆。
“江南地廣人稀,可耕地本就供大于求。只是如何組織這些流民耕作?”
朱翊鈞轉身,眼中帶著決斷的光芒。
“我稱之為農墾模式。將總數九十萬的契奴組織起來,接手大量皇田、無主田,進行拓荒?!?/p>
他走到張居正面前,手指在桌上畫著圖形。
“讓他們平時住在一起,搭建房屋,逐步改造成村落,形成農墾屯。
此法效率比小農高,雖無技術進步提升有限,但勝在組織性強?!?/p>
張居正聽得入神,忽然拍案道。
“元輔此策,與太祖的衛(wèi)所制度異曲同工!只不過不是用于戍邊打仗,而是用于種田的農衛(wèi)農所!”
朱翊鈞眼前一亮。
“叔大果然高人一等!我正有此意。金山、鎮(zhèn)海、臺州等沿海衛(wèi)所早已廢弛,許多土地雖被分掉,但仍有大量撂荒。戰(zhàn)后可將契奴充實到這些地方,成為名副其實的農衛(wèi)。”
張居正捋須微笑。
“元輔此法,實乃天意。不過...”
他略一沉吟。
“農具、耕??钟胁蛔?。”
“這便是我要說的另一件事?!?/p>
朱翊鈞眼中閃過興奮之色。
“你可記得歐陽必進?”
“嚴分宜的小舅子?”
張居正略顯詫異。
“此人癡迷機關之術,曾任工部尚書,后因與嚴世蕃不和告老還鄉(xiāng)?!?/p>
朱翊鈞點頭。
“正是。他發(fā)明過一種耕架,類似諸葛武侯的木牛流馬,效率極高。我想請他出山,主持戰(zhàn)后的農衛(wèi)工作?!?/p>
張居正眼中閃過驚訝。
“元輔竟連這等細節(jié)都考慮周全了?!?/p>
“事關國計民生,不得不慎。”
朱翊鈞嘆了口氣。
“叔大,你我聯名寫封信,邀歐陽公出山如何?”
張居正欣然應允。二人當即鋪紙研墨,由張居正執(zhí)筆。
“歐陽公臺鑒。
國家多事之秋,江南戰(zhàn)事初定,然民生凋敝,百廢待興。
公之機關水利之學,正當其時。今擬于蘇杭設農衛(wèi)農所,安置流民,墾荒拓土。
公若肯出山主持大計,所有事務,悉以委之...”
信成,朱翊鈞命人連夜送出。此時已是三更時分,窗外雨勢更急。
“元輔該歇息了?!?/p>
張居正起身告辭。
“明日還有早朝?!?/p>
朱翊鈞送他到門口。
“叔大也早些休息。”
送走張居正,朱翊鈞卻毫無睡意。
他站在窗前,聽著雨打芭蕉的聲音,心中思緒萬千。
這場大戰(zhàn)雖然勝利,但付出的代價太大。
十幾萬契奴流離失所,若不妥善安置,必將成為新的禍患。
“大人,您已經兩日未好好休息了?!?/p>
趙虎捧著熱毛巾進來。
朱翊鈞接過毛巾擦了擦臉。
“無妨。你去準備一下,我要去葫蘆山水寨看看?!?/p>
趙虎大驚。
“現在?外面暴雨如注...”
“正因為暴雨,才更要去?!?/p>
朱翊鈞目光堅定。
“倭寇最喜趁這種天氣偷襲?!?/p>
拗不過自家大人,趙虎只得去準備。
朱翊鈞小憩了約莫一個時辰,便被雷聲驚醒。
他起身穿戴整齊,帶著十名火槍兵冒雨出發(fā)。
雨水打在臉上生疼,馬蹄踏在泥濘的官道上,濺起渾濁的水花。
朱翊鈞緊握韁繩,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快些!”
他催促道。
朱翊鈞策馬疾馳,身后火器營的將士們踏著整齊的步伐緊隨其后。
半個時辰的急行軍讓每個人額頭都沁出細密的汗珠,但無人抱怨。
遠處,平湖城低矮的城墻已隱約可見。
“大人,前方就是平湖城了。”
副將鄭欽抹了把汗,指著前方說道。
朱翊鈞瞇起眼睛,那城墻確實如情報所說,低矮破舊,墻面上爬滿了青苔和雜草。
城頭上人影綽綽,想必是劉應節(jié)先期派來的義勇和當地官軍。
“傳令下去,全軍減速,整隊入城?!?/p>
朱翊鈞沉聲命令。
隨著號令傳開,火器營的士兵們迅速調整步伐,從急行軍轉為整齊的隊列行進。
朱翊鈞滿意地點點頭,這支由他親自訓練的精銳之師,無論何時都保持著嚴明的紀律。
當他們接近城門時,城頭上突然爆發(fā)出一陣歡呼聲。
“是朱大人!朱大人來了!”
“看,那是火槍兵!我們有救了!”
朱翊鈞抬頭望去,只見城墻上擠滿了衣衫襤褸但精神抖擻的義勇。
他們中許多人揮舞著簡陋的武器,臉上洋溢著興奮的神色。
就在這時,城門緩緩開啟,一名身材魁梧的漢子單騎而出,在護城河邊勒馬停下,翻身下馬后對著朱翊鈞恭敬跪拜。
“末將殷小虎,參見朱大人!”
朱翊鈞策馬上前,打量著這個自稱殷小虎的義勇頭目。
此人約莫三十出頭,面容剛毅,眼神沉穩(wěn),雖然穿著粗布衣裳,但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軍人氣質。
“起來說話。”
朱翊鈞微微頷首。
“你們有多少人?劉大人有何吩咐?”
殷小虎站起身,聲音洪亮。
“回大人,我們共五千義勇,劉大人命我們協(xié)助縣令守城,嚴令不得出城迎敵?!?/p>
朱翊鈞暗自點頭,劉應節(jié)確實老成持重。
這些義勇雖然士氣高昂,但缺乏訓練,貿然出城只會徒增傷亡。
他抬頭望向城頭,那些義勇們仍在興奮地交頭接耳,有人甚至激動地跳了起來。
朱翊鈞眉頭微皺,這樣的紀律性,如何抵擋兇殘的倭寇?
“安靜!”
朱翊鈞突然一聲暴喝,聲音如雷貫耳。
城頭上瞬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怔怔地看著這位朝廷大員。
“倭寇將至,爾等如此喧嘩,成何體統(tǒng)?”
朱翊鈞厲聲道。
“守城最重沉穩(wěn),如此浮躁,如何御敵?”
城上的義勇們面面相覷,不少人羞愧地低下頭。
朱翊鈞見狀,語氣稍緩。
“不過爾等報國之心可嘉。本官在此承諾,此戰(zhàn)之后,凡立功者,皆賜良田十畝,編入屯墾衛(wèi),從此便是國家的人了!”
這句話如同一顆火星落入干柴,城頭上先是一靜,繼而爆發(fā)出震天動地的歡呼。
“大明萬歲!”
“朱大人萬歲!”
“我們也是國家的人了!”
歡呼聲中,一個身著官服的中年男子匆匆趕到城頭,看到這一幕,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下官平湖縣令劉存義,參見朱大人?!?/p>
那官員回過神來,連忙行禮。
朱翊鈞點頭示意。
“劉縣令,民心可用啊。”
劉存義感慨道。
“下官為官八載,從未見過如此熾烈的民心。
這...這才是大明之朝氣??!”
“大明之朝...”
朱翊鈞輕聲重復,嘴角露出笑意。
“說得好,這正是我大明的本義?!?/p>
平湖城頭,朱翊鈞負手而立,海風裹挾著咸腥氣息撲面而來。
他瞇起眼睛望向遠處海天交界處,那里烏云低垂,仿佛預示著即將到來的風暴。
“大人,軍令已到?!?/p>
鄭欽快步走來,雙手呈上一封火漆密封的文書。
朱翊鈞接過,指尖輕挑開封口,取出內中絹紙。
他的目光在字句間迅速游走,眉頭漸漸鎖緊。
“據守平湖,探明倭寇動向,若其攻打華亭,則從后夾擊...”
他低聲念出關鍵內容,嘴角泛起冷笑。
“朝廷這是要我們做餌啊?!?/p>
鄭欽不解。
“大人何出此言?”
朱翊鈞將絹紙遞給他。
“倭寇若攻華亭,必先過平湖。我們在此駐守,無異于告訴倭寇——此處有兵?!?/p>
他轉身指向城外那片開闊地帶。
“但這次,我們不必躲在城墻后?!?/p>
手指劃過空氣,在三百米外停下。
“就在那里,用馬車構筑防線,火槍兵列陣以待。”
鄭欽順著他的指向望去,面露憂色。
“大人,城外無險可守,若倭寇騎兵突襲...”
“倭寇無馬。”
朱翊鈞打斷他,眼中帶著自信的光芒。
“上次宣大之戰(zhàn)已證明,燧發(fā)槍足以對抗騎兵沖鋒,何況區(qū)區(qū)步兵?”
他大步走向城下,靴底踏在石階上發(fā)出清脆聲響。
城門外,士兵們正在整備軍械,三十五門火炮整齊排列,黑洞洞的炮口指向遠方。
“傳令下去?!?/p>
朱翊鈞對隨行親兵道。
“火槍兵在城外三百米處設防,形成折線形防御帶。火炮后撤一百米,覆蓋前方一公里范圍?!?/p>
親兵領命而去。
朱翊鈞轉向鄭欽。
“派出三隊斥候,分別往華亭、青浦和海岸方向探查。我要知道倭寇的一舉一動。”
“是!”
鄭欽抱拳,轉身去安排人手。
朱翊鈞目送他離去,目光落在不遠處正在指導士兵搭建營帳的劉存義身上。
這位工部郎中雖為文官,卻精通營造之術,此刻正親自示范如何加固營帳以抵御海風。
“劉大人。”
朱翊鈞走近招呼。
劉存義抬頭,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朱大人有何吩咐?”
朱翊鈞示意他一同走向中軍帳。
“有些變法之事想請教劉大人?!?/p>
帳內,朱翊鈞命人奉上熱茶。茶香氤氳中,他開門見山。
“聽聞劉大人曾主持修建河間府水利,成效顯著。不知對屯田制改革有何高見?”
劉存義放下茶盞,沉思片刻。
“屯田之弊,在于軍戶困苦,良田荒蕪。若能將部分軍田改為民屯,按收成分成,既可減輕朝廷負擔,又能激勵耕作?!?/p>
朱翊鈞眼睛一亮。
“劉大人此言甚合我意。戰(zhàn)后東南沿海需重建,我想請劉大人主持屯墾衛(wèi)事宜。”
劉存義聞言,手微微一顫,茶水濺出幾滴。
“朱大人此言當真?”
“軍中無戲言?!?/p>
朱翊鈞正色道。
“劉大人精通營造,又體恤民情,正是最佳人選?!?/p>
劉存義深吸一口氣,起身長揖。
“存義雖才疏學淺,愿為大明中興效犬馬之勞!”
兩人正交談間,帳外傳來急促腳步聲。鄭欽掀簾而入,面色凝重。
“大人,第一隊斥候已回,倭寇并未攻打華亭,而是在城外筑營圍困?!?/p>
朱翊鈞眉頭一皺。
“可有其他動向?”
“有倭寇分隊向青浦、平湖一帶游弋?!?/p>
鄭欽遞上斥候繪制的簡易地圖。
“看其部署,似有所圖。”
朱翊鈞接過地圖,指尖在華亭、平湖、青浦三地間劃動。突然,他猛地拍案。
“好個圍城打援!”
劉存義不解。
“大人何意?”
朱翊鈞冷笑。
“倭寇這是要引戚將軍來救,然后半路伏擊?!?/p>
他指向地圖。
“若我軍從青浦、平湖馳援,必遭其游弋隊夾擊?!?/p>
鄭欽恍然大悟。
“難怪他們不直接攻城!”
“不僅如此?!?/p>
朱翊鈞眼中精光閃爍。
“倭寇探知平湖非主力,認定我們一擊即潰。一旦得手,便會合兵包抄戚將軍?!?/p>
帳內一時寂靜,只有地圖在朱翊鈞手中沙沙作響。
他忽然抬頭。
“倭寇上次在臺州已領教火器威力,此次必有應對之策...”
話音未落,殷小虎匆匆進帳。
“大人,霧氣漸濃,能見度不足百步!”
朱翊鈞快步走出營帳,果然見海霧如紗,漸漸籠罩四野。
他心頭一緊。
“傳令全軍戒備!倭寇很可能趁霧偷襲!”
回到帳內,朱翊鈞召集鄭欽、劉存義、殷小虎三人商議。
他將地圖鋪在案上,手指從平湖向北移動。
“諸位請看,從平湖北上,東有金山衛(wèi),西有楓涇。楓涇以北便是華亭?!?/p>
殷小虎插話。
“若不走楓涇,而是向西北迂回...”
“便是淀山湖。”
朱翊鈞接道。
“那里開闊,但近湖處泥濘難行。”
他手指重重敲在楓涇位置。
“我擔心倭寇會在華亭西面開闊地設伏,圍殲戚將軍。”
劉存義思索道。
“戚將軍若從青浦來援,確實只有這條路最近?!?/p>
“正是!”
朱翊鈞眼中帶著憂慮。
“這說明倭寇做足了準備,計劃周密。
他們不僅要打軍事戰(zhàn),更要打心理戰(zhàn)!”
鄭欽疑惑。
“心理戰(zhàn)?”
朱翊鈞沉聲道。
“倭寇欲聚殲戚將軍部,摧毀我大明軍民心中支柱。此乃配合嚴嵩建立霸府的毒計!”
帳內眾人聞言色變。
朱翊鈞環(huán)視一周,決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