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綢?不錯嘛。”
為首的倭寇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
“交錢,每人十兩,貨值一千兩抽一成?!?/p>
朱翊鈞強忍怒意,讓呂坤付了錢。
那倭寇掂了掂銀子,突然盯著朱翊鈞的臉。
“生面孔啊,哪來的?”
“京城張氏商行?!?/p>
朱翊鈞平靜地回答。
“第一次來?!?/p>
倭寇瞇起眼睛,突然伸手抓住朱翊鈞的衣領(lǐng)。
“見了老爺不跪?找死嗎?”
朱翊鈞眼中寒光一閃,呂坤見狀連忙上前。
“老爺息怒!我家東家初來乍到,不懂規(guī)矩!”
說著就要跪下。
就在這劍拔弩張之際,一個清朗的聲音從水寨方向傳來。
“松本君,何必為難新客人?”
眾人回頭,只見一個身著錦袍的中年男子站在閘門口,手持折扇,面帶微笑。
那被稱作松本的倭寇立刻松開朱翊鈞,轉(zhuǎn)身行禮。
“林先生。”
錦袍男子走近,借著火把的光亮,朱翊鈞看清了他的面容——約莫四十歲上下,面容儒雅,看起來像個讀書人,但眼中卻帶著精明的光芒。
“這位掌柜貴姓?”
男子拱手問道。
朱翊鈞回禮。
“在下姓張?!?/p>
“張掌柜遠(yuǎn)道而來,辛苦了。”
男子微笑道。
“在下林賢,負(fù)責(zé)歷港的貨物交易。松本君性子急,冒犯了。”
朱翊鈞注意到,這個叫林賢的人雖然言辭客氣,但周圍的倭寇對他十分恭敬,顯然地位不低。
“林先生客氣了?!?/p>
朱翊鈞不動聲色地說。
林賢做了個請的手勢。
“張掌柜請隨我來,今晚就在舍下歇息吧。明日正好有大市集,您的絲綢能賣個好價錢。”
朱翊鈞與呂坤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后點頭道。
“那就叨擾了。”
漁船過了閘門,又航行了半個時辰,終于抵達(dá)歷港碼頭。
借著晨曦的微光,朱翊鈞看清了這個傳說中的倭寇巢穴——
港口停泊著數(shù)十艘大小船只,岸上房屋鱗次櫛比,遠(yuǎn)處高地上聳立著瞭望塔和炮臺。
更令人心驚的是,那些炮臺朝向并非大海,而是對準(zhǔn)了大陸方向。
“東家...”
呂坤低聲道,聲音有些發(fā)顫。
朱翊鈞輕輕搖頭,示意他鎮(zhèn)定。
兩人跟隨林賢下了船,踏上歷港的土地。
碼頭上人來人往,各種語言的叫賣聲此起彼伏。
朱翊鈞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里不僅有明朝百姓和倭寇,還有許多紅毛碧眼的西洋人。
“張掌柜對西洋人感興趣?”
林賢注意到朱翊鈞的目光,笑著解釋。
“那是葡萄牙人和荷蘭人,我們的...合作伙伴。”
朱翊鈞點點頭,沒有多問。
一行人穿過繁忙的碼頭區(qū),來到一處較為僻靜的宅院。
宅院不大,但布置精致,頗有江南園林的風(fēng)格。
“寒舍簡陋,委屈張掌柜了?!?/p>
林賢客氣地說。
朱翊鈞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宅院雖小,但守衛(wèi)森嚴(yán),幾個彪形大漢站在角落,目光警惕。
“林先生過謙了?!?/p>
朱翊鈞拱手道。
“不知今晚的交易...”
林賢搖搖扇子。
“不急。張掌柜遠(yuǎn)道而來,先休息片刻。傍晚我會派人來接您去市政廳,那里有專人收購絲綢?!?/p>
待林賢離開后,呂坤立刻檢查了房間,確認(rèn)無人偷聽后,才低聲道。
“東家,這林賢不簡單。表面上是商人,實則是倭寇的重要頭目?!?/p>
朱翊鈞站在窗前,望著遠(yuǎn)處熙熙攘攘的街道。
“我看出來了。這歷港規(guī)模不小,儼然是個獨立王國。”
“更可怕的是那些炮臺。”
呂坤憂心忡忡。
“全部對準(zhǔn)大陸,顯然是為了防備朝廷派兵圍剿?!?/p>
朱翊鈞冷笑一聲。
“防備?我看是挑釁才對?!?/p>
正說話間,門外傳來腳步聲。兩人立刻噤聲。
一個仆人敲門進(jìn)來,送上茶水和點心。
“老爺,林先生說傍晚酉時來接您?!?/p>
仆人恭敬地說。
朱翊鈞點點頭,等仆人退下后,對呂坤道。
“趁天還亮,我們出去走走,看看這國中之國到底什么樣子?!?/p>
呂坤雖然擔(dān)心,但也知道這是了解敵情的好機(jī)會。
兩人換了身不起眼的衣服,悄悄溜出宅院,混入街上的人群中。
歷港的街道比想象中還要繁華。主街兩旁店鋪林立,賣的都是來自各地的奇珍異寶。
日本的漆器、南洋的香料、西洋的鐘表,甚至還有來自更遙遠(yuǎn)國度的象牙和寶石。
“東家,您看?!?/p>
呂坤指著一家店鋪的招牌。
“東瀛株式會社,這分明是倭寇的產(chǎn)業(yè)。”
朱翊鈞順著方向看去,只見那店鋪門口站著幾個日本浪人,腰挎長刀,神情倨傲。
進(jìn)出的客人卻大多是明朝商人,個個點頭哈腰,諂媚至極。
更令人震驚的是,街上時不時有巡邏隊經(jīng)過,隊員竟然都是紅毛碧眼的西洋人,扛著火繩槍,趾高氣揚。
“荷蘭人...”
朱翊鈞瞇起眼睛。
“難怪俞大猷說倭寇有西洋火器,原來早有勾結(jié)?!?/p>
兩人繼續(xù)前行,來到一處開闊的廣場。廣場中央是一座五層高的木樓,門口掛著市政廳的牌匾,周圍站滿了武裝護(hù)衛(wèi)。
“這就是林賢說的市政廳了。”
呂坤低聲道。
“看樣子是歷港的權(quán)力中心?!?/p>
朱翊鈞正要走近觀察,突然被一個醉醺醺的壯漢撞了個趔趄。
“不長眼?。 ?/p>
壯漢滿嘴酒氣地罵道。
呂坤連忙上前護(hù)住朱翊鈞。
“對不住,我家老爺沒看見?!?/p>
壯漢瞇著醉眼打量朱翊鈞,突然咧嘴一笑。
“生面孔啊,新來的?”
朱翊鈞不欲生事,點點頭就要離開。
那壯漢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急什么?既然是新來的,懂不懂規(guī)矩?”
“什么規(guī)矩?”
朱翊鈞冷靜地問。
壯漢哈哈大笑,露出滿口黃牙。
“新來的要交保護(hù)費!不然...”
他拍了拍腰間的短刀。
“海上風(fēng)大,容易出事?!?/p>
呂坤連忙掏出幾兩銀子。
“這位好漢,一點小意思...”
壯漢接過銀子掂了掂,不滿地哼了一聲。
“打發(fā)叫花子呢?”
說著就要去扯朱翊鈞的錢袋。
就在這危急時刻,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王五,你又在這里欺負(fù)新客人?”
朱翊鈞回頭,只見林賢手持折扇,面帶微笑地站在不遠(yuǎn)處。
那叫王五的壯漢立刻松開手,諂媚地笑道。
“林先生,我這不是幫您調(diào)教新人嘛...”
“滾。”
林賢笑容不變,但聲音冷了幾分。
王五臉色一變,灰溜溜地走了。
“張掌柜受驚了?!?/p>
林賢上前拱手。
“這些地痞無賴,總是趁新客人不熟悉環(huán)境時敲詐勒索。我已經(jīng)警告過他們多次了?!?/p>
朱翊鈞整了整衣袖。
“多謝林先生解圍?!?/p>
林賢搖搖扇子。
“張掌柜怎么自己出來了?我正要派人去接您呢。”
“閑來無事,出來走走。”
朱翊鈞淡淡道。
“這歷港比我想象中繁華得多?!?/p>
林賢眼中帶著得意。
“張掌柜有興趣,不如我陪您逛逛?正好也快到交易時間了?!?/p>
朱翊鈞點頭同意。在林賢的陪同下,他們來到市政廳后方的一處大倉庫。倉庫門口排著長隊,都是等待交易的商人。
“今日收絲綢的是平托先生?!?/p>
林賢介紹道。
“他是葡萄牙人,但精通我們的語言,張掌柜不必?fù)?dān)心溝通問題?!?/p>
排隊等候時,朱翊鈞注意到前面幾個商人正在低聲交談。
“...聽說朝廷又要派兵剿倭了?”
“嗨,哪年不說剿?最后不都是雷聲大雨點小?!?/p>
“這次不一樣,聽說新皇帝很重視...”
“噓,小聲點!讓倭寇老爺們聽見,咱們都得掉腦袋!”
朱翊鈞與呂坤交換了一個眼神??磥沓⒌膭幼饕呀?jīng)引起了倭寇的警覺。
終于輪到朱翊鈞。倉庫內(nèi),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葡萄牙人坐在太師椅上,旁邊站著幾個日本浪人做護(hù)衛(wèi)。
“這位是張掌柜,新來的客人?!?/p>
林賢介紹道。
“帶了五百匹上等絲綢?!?/p>
平托先生用生硬但流利的漢語問道。
“哪里的貨?”
“蘇州?!?/p>
朱翊鈞答道。
平托瞇起藍(lán)眼睛,仔細(xì)打量著朱翊鈞。
“蘇州的絲綢我熟悉,張掌柜的口音卻不像是蘇州人。”
朱翊鈞心中一緊,但面上不顯。
“在下京城人士,只是從蘇州進(jìn)貨?!?/p>
平托點點頭,沒有繼續(xù)追問。
他讓手下查驗了絲綢質(zhì)量,然后開價。
“一匹三兩銀子?!?/p>
呂坤聞言驚呼。
“這...這連本錢都不夠??!杭州市面上至少要五兩一匹!”
平托冷笑一聲。
“這里是歷港,不是杭州。愛賣不賣?!?/p>
朱翊鈞按住呂坤的手,平靜地說。
“平托先生,我這可是上等貨,至少四兩一匹?!?/p>
平托搖搖頭。
“三兩,不二價。你們漢人有句話,強龍不壓地頭蛇,張掌柜應(yīng)該明白。”
氣氛一時僵持。林賢見狀,出來打圓場。
“平托先生,張掌柜初來乍到,不如給個面子,三兩五錢如何?”
平托沉吟片刻,終于點頭同意。
交易完成后,朱翊鈞和呂坤走出倉庫。
天色已晚,歷港卻更加熱鬧起來。
酒樓妓院燈火通明,喝醉的水手和商人當(dāng)街喧嘩,不時爆發(fā)斗毆,而巡邏的西洋兵卻視若無睹。
“張掌柜覺得歷港如何?”
林賢突然問道。
朱翊鈞望著遠(yuǎn)處醉生夢死的景象,淡淡道。
“繁華中透著混亂,富有中藏著危險。”
林賢哈哈大笑。
“張掌柜好眼力!不過這正是歷港的魅力所在——沒有官府管束,沒有禮法約束,只要有錢有膽,這里就是天堂?!?/p>
朱翊鈞不置可否。林賢繼續(xù)道。
“張掌柜若有興趣,不妨常來。像您這樣有膽識的商人,在這里大有可為。”
“林先生過獎了。”
朱翊鈞謙虛地說。
“不過我倒很好奇,歷港如此規(guī)模,朝廷難道就放任不管?”
林賢的笑容變得意味深長。
“朝廷?”
他湊近朱翊鈞耳邊,低聲道。
“張掌柜可知道,歷港每年給朝中某些大人的孝敬,比他們十年俸祿還多?”
朱翊鈞瞳孔微縮。
“林先生的意思是...”
“天高皇帝遠(yuǎn)?!?/p>
林賢搖著扇子,悠然道。
“有些事情,不是一個小小的皇帝能改變的?!?/p>
朱翊鈞強忍怒火,臉上卻保持著平靜。
“受教了?!?/p>
當(dāng)晚,回到住處后,朱翊鈞臉色陰沉如水。
呂坤小心翼翼地關(guān)好門窗,確認(rèn)無人偷聽后,才低聲道。
“大人,這林賢話中有話啊?!?/p>
“哼!”
朱翊鈞一拳砸在桌上。
“朝中果然有人勾結(jié)倭寇!難怪剿倭屢屢失利!”
呂坤憂心忡忡。
“大人,我們此行收獲頗豐,但此地不宜久留。明日一早就離開吧?”
朱翊鈞沉思片刻,搖頭道。
“不,我還要再留一日。
兩人離開碼頭,沿著崎嶇的山路向島內(nèi)走去。
歷港雖興起不過兩三年,卻已頗具規(guī)模。街道兩旁店鋪林立,叫賣聲不絕于耳。
朱翊鈞注意到,這里的商品種類繁多,從大明的絲綢瓷器,到南洋的香料珍珠,甚至還有來自西洋的奇巧物件。
“公子,你看那邊。”
呂坤突然指向一家名為”普渡記”的三層酒樓。
酒樓門前人來人往,卻多是些神情陰鷙的男子,偶爾有衣著華貴的商人進(jìn)出,身后跟著護(hù)衛(wèi)。
朱翊鈞瞇起眼睛。
“普渡記?名字倒是慈悲?!?/p>
就在這時,一個衣衫襤褸的民夫從酒樓后門踉蹌跑出,隨即被兩個壯漢追上按倒在地。
其中一人舉起木棍,狠狠砸在民夫背上,民夫慘叫一聲,蜷縮成一團(tuán)。
“讓你跑!讓你跑!”
壯漢邊打邊罵。
“進(jìn)了普渡記還想逃?”
朱翊鈞正要上前,卻被呂坤拉住。
“公子,別沖動?!?/p>
朱翊鈞點了點頭。兩人裝作路人慢慢靠近,只聽那壯漢繼續(xù)罵道。
“再敢跑,直接把你塞進(jìn)豬籠賣到南洋去!”
民夫哀嚎求饒,被拖回了酒樓。
朱翊鈞和呂坤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看來俞將軍所言非虛?!?/p>
朱翊鈞低聲道。
“這普渡記恐怕就是人口買賣的場所?!?/p>
呂坤面色鐵青。
“簡直喪盡天良!”
朱翊鈞沉思片刻,從懷中掏出十兩銀子,走向附近一個正在搬運貨物的民夫。
那民夫見有人靠近,警惕地后退一步。
“這位大哥?!?/p>
朱翊鈞和顏悅色道。
“我初來乍到,想打聽點事?!?/p>
民夫盯著他手中的銀子,咽了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