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打算去找你呢?!?/p>
老道沒說話,只是用那雙渾濁卻銳利的眼睛上下打量著朱翊鈞。
李三站在一旁,手里提著個布包,眼神飄忽不定。
“怎么,不認識了?”
朱翊鈞笑著攤開手。
“才幾個月不見,就不認得你徒弟了?”
老道這才嘆了口氣。
“瘦了?!?/p>
簡簡單單兩個字,卻讓朱翊鈞心頭一熱。
他別過臉去,掩飾自己突然泛紅的眼眶。
“坐吧,我去弄點吃的。
李三,給道長倒茶?!?/p>
廚房里,朱翊鈞熟練地生火、切菜。
聽著外面李三倒茶時瓷器相碰的清脆聲響,他忽然覺得這場景有些恍惚。
就像他們初次相識時一樣,充滿了機緣巧合。
“師父最近可好?”
朱翊鈞一邊翻炒鍋里的青菜,一邊高聲問道。
外面沉默了片刻,才傳來李三的聲音。
“道長他...最近睡得不太好。”
朱翊鈞手上動作一頓。
他當然知道老道為什么睡不好——景王的事。
老道雖然身在京城,但心早就飛到了景王府。
這次催著李三來,八成也是為了打探景王的消息。
飯菜很快備好,朱翊鈞端著幾盤家常菜回到前廳。
老道坐在那里,腰背挺得筆直,但眼下的青黑暴露了他的疲憊。
李三站在一旁,手里攥著茶杯,指節(jié)發(fā)白。
“先吃飯吧?!?/p>
朱翊鈞把菜一一擺上桌。
“張翰、朱軾他們帶來的肉干,我又腌了一下,嘗嘗看。”
老道盯著面前的飯碗,半晌才拿起筷子。
李三倒是很給面子,夾了一大塊肉干塞進嘴里。
“唔!”
李三眼睛一亮。
“好吃!比京城八珍齋的還香!”
朱翊鈞笑了笑,正要說話,卻見李三的目光突然定在了桌角。
那里放著他還沒來得及收起的信。
“這是...”
李三伸手就要去拿。
朱翊鈞心頭一跳,連忙去攔,但已經(jīng)晚了。
李三已經(jīng)抄起那封信,目光掃過上面的景王二字,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怎么了?”
老道察覺到異樣,放下筷子問道。
李三的手微微發(fā)抖,將信遞給老道。
“道長...您自己看吧?!?/p>
老道接過信,渾濁的眼睛在紙面上緩緩移動。
朱翊鈞站在一旁,心跳如鼓。
那封信是他剛從江南來的密探那里收到的,內(nèi)容太過驚人,他還沒來得及消化。
信中提到,景王可能已經(jīng)被嚴世蕃害了,現(xiàn)在在封地的景王,不過是個傀儡。
老道看完信,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
他緩緩將信折好,放回桌上,動作平穩(wěn)得不可思議。
“師父...”
朱翊鈞試探著叫道。
老道抬起頭,眼中帶著朱翊鈞從未見過的冷光。
“你早就知道了?”
朱翊鈞搖頭。
“今早才收到的消息,還沒來得及確認。”
李三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嚴世蕃他們瘋了嗎?連藩王都敢動?他們想干什么?換掉裕王?”
老道抬手示意李三冷靜。
“坐下?!?/p>
那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李三咬了咬牙,重重坐回椅子上。
“裕王是清流,他們不喜歡?!?/p>
老道緩緩說道,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景王又是個厲害角色...”
李三握緊拳頭。
“那也不能——”
“是不能。”
老道打斷他。
“但他們已經(jīng)做了?!?/p>
房間里一時陷入沉默。
朱翊鈞看著老道那張突然蒼老了十歲的臉,心中五味雜陳。
他想起上次見面時,老道勸他放棄追查,離開這是非之地。
當時他覺得老道太過謹慎,現(xiàn)在想來,師父看得比他遠得多。
“得徹查此事!”
李三突然拍桌。
“把那些人都抓起來!”
老道冷笑一聲。
“抓?拿什么抓?嚴世蕃背后是誰你不知道?”
朱翊鈞看著兩人爭執(zhí),默默將桌上的信收了起來。
他想起景王那張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臉,胸口一陣發(fā)悶。
景王對他有恩,當年若不是景王在嘉靖面前美言,他早就被發(fā)配邊疆了。
“師父。”
朱翊鈞輕聲開口。
“嚴家黨羽對藩王的打壓已經(jīng)到了這種地步,將來必成大患。”
老道看向他,眼中帶著復雜的情緒。
“你想怎么做?”
朱翊鈞深吸一口氣。
“我打算下江南時,動一動皇莊?!?/p>
“什么?”
李三驚呼。
“你瘋了?那可是皇家的地!”
老道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需要皇上首肯?!?/p>
“所以想請師父和李三哥,通過藍神仙給皇上遞個話?!?/p>
朱翊鈞說道。
“免得到時候有人說我動了皇家的利益?!?/p>
老道和李三面面相覷。
李三的嘴張了又合,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計劃震住了。
“你...”
老道緩緩開口。
“比我想象的更有膽量?!?/p>
朱翊鈞苦笑。
“不是膽量,是不得不為。
嚴黨已經(jīng)猖狂至此,若不從根基上動搖他們,遲早有一天...”
他沒說完,但老道和李三都明白他的意思。
嚴世蕃敢對景王下手,明天就敢對裕王,甚至對皇帝不利。
老道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帶著幾分釋然。
“皇上不會怪罪的?!?/p>
“嗯?”
朱翊鈞疑惑地看著他。
“藍神仙說過,皇家再不改革,就會自食惡果?!?/p>
老道的聲音很輕,卻字字千鈞。
“這是皇上的原話。”
朱翊鈞心頭一震。
他沒想到嘉靖皇帝竟然也有此覺悟。
看來朝堂上的暗流,比他想象的還要洶涌。
“那就這么定了?!?/p>
朱翊鈞拿起茶壺,給三人的杯子都滿上。
“以茶代酒,敬我們的機緣?!?/p>
老道端起茶杯,眼中帶著復雜的光芒。
李三猶豫了一下,也舉起了杯子。
三只茶杯在空中輕輕相碰,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窗外,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仿佛預示著前路的坎坷。
朱翊鈞一口飲盡杯中茶,感受著苦澀在舌尖蔓延。
他看向老道,發(fā)現(xiàn)師父正用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眼神注視著他。
那眼神里有擔憂,有驕傲,還有決然。
“師父...”
朱翊鈞剛要說話,老道卻擺了擺手。
“吃飯吧,菜都涼了?!?/p>
老道夾了一筷子青菜放進嘴里,咀嚼的動作緩慢而沉重。
李三看了看兩人,欲言又止,最終也只是埋頭扒飯。
一時間,房間里只剩下碗筷相碰的聲響。
朱翊鈞看著面前這兩個與他命運糾纏的人,心中百感交集。
老道憔悴的面容,李三緊繃的肩膀,都在無聲地訴說著這段時間他們各自的掙扎。
“對了?!?/p>
朱翊鈞打破沉默。
“李三哥,你上次說的那個案子...”
李三抬起頭,眼中帶著警惕。
“怎么了?”
“沒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來?!?/p>
朱翊鈞笑了笑。
“聽說結案了?”
李三的表情放松了些。
“嗯,多虧道長幫忙?!?/p>
老道輕哼一聲。
“不過是說了幾句話而已?!?/p>
朱翊鈞知道,老道的幾句話往往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
他看著老道那張布滿歲月痕跡的臉,忽然意識到,師父遠比他想象的要深不可測。
“殿下這次下江南,恐怕不只是游山玩水那么簡單吧?”
李三瞇著眼睛,手指輕輕敲擊著紫檀木桌面,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窗外春雨淅瀝,打在文淵閣后院的青石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朱翊鈞端起茶盞,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年輕卻沉穩(wěn)的面容。
他嘴角微揚,目光卻越過窗欞,望向南方。
“李叔說笑了?!?/p>
朱翊鈞放下茶盞,瓷器與木桌相碰,發(fā)出輕微的聲響。
“游山玩水?那是十年前的事了?!?/p>
老道捋著花白胡須,眼中精光閃爍。
“殿下莫要賣關子,老道這把老骨頭可經(jīng)不起折騰。您這次南下,究竟要做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
朱翊鈞站起身,走到窗前。雨絲斜飛,打濕了他的衣袖。
他卻不以為意,反而深吸一口濕潤的空氣。
“就像這做文章?!?/p>
他轉(zhuǎn)過身,眼中帶著異樣的光彩。
“第一要立意高遠?!?/p>
李三與老道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訝。
他們跟隨朱翊鈞多年,深知這位年輕王爺從不做無謂之舉。
“不瞞二位?!?/p>
朱翊鈞壓低聲音。
“吾已請了何心隱、顏山農(nóng)兩位先生南下主持書院?!?/p>
“書院?”
李三眉頭一皺。
“殿下要在江南辦學?”
“非普通書院?!?/p>
朱翊鈞搖頭。
“是有教無類之地。販夫走卒也好,達官貴人也罷,皆可入學?!?/p>
老道倒吸一口涼氣。
“這...這可是要捅馬蜂窩??!”
朱翊鈞輕笑。
“正是要捅。
他們心齋一門的心學,講求致良知而至堯舜。
不考功名,只求體悟。百姓學了,自然明白何為天理人心。”
李三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殿下這是要...要...”
“要什么?”
朱翊鈞目光如炬。
“要動搖士紳根基?要打破科舉壟斷?還是要...變法?”
最后一個詞輕若蚊鳴,卻重若千鈞。
屋內(nèi)一時寂靜,只聽得雨打屋檐的聲音。
老道最先回過神來,他拍案而起。
“妙!妙?。“俟倏N紳可以把禍水引到皇帝身上,卻引不到堯舜身上!”
李三眼中精光暴射。
“殿下此計大妙!書院一開,民心可用。到時候...”
“到時候。”
朱翊鈞接過話頭。
“吾在江南搞出動靜,再讓父王祭祀堯舜,把場面搞大。天下人見了,自然會想——皇家自己都在變?!?/p>
老道激動得胡須直顫。
“老道這就去安排!等殿下在江南掀起風浪,立刻讓裕王殿下大祭堯舜!”
朱翊鈞點點頭,目光深邃。
“此事關系重大,必須慎之又慎。
李叔,你暗中調(diào)集人手,務必保證書院安全?!?/p>
李三抱拳。
“殿下放心,老李我拼了這條命,也要護得書院周全?!?/p>
雨聲漸歇,一縷陽光穿透云層,照在朱翊鈞堅毅的面龐上。
他望著窗外新晴的天空,輕聲道。
“風暴將至啊...”
次日清晨,文淵閣值房內(nèi),朱翊鈞端坐案前,面前堆滿了卷宗。
他提筆蘸墨,在最后一份案卷上寫下批語,字跡遒勁有力。
“來人?!?/p>
他放下筆,聲音不大卻充滿威嚴。
門外立刻有小吏躬身而入。
“大人有何吩咐?”
“把這些案卷送去刑部用印,然后...”
朱翊鈞頓了頓。
“直接送到內(nèi)閣,就說本官隨后就到?!?/p>
小吏領命而去。
朱翊鈞整理衣冠,銅鏡中映出他肅穆的面容。
今日這一戰(zhàn),關系到他南下計劃的成敗。
內(nèi)閣大堂,徐階正與李春芳低聲交談。
嚴世蕃獨自坐在角落,把玩著一件象牙雕件,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則豎著耳朵聽著堂內(nèi)動靜。
“徐閣老,李閣老?!?/p>
朱翊鈞大步走入,聲音洪亮。
徐階抬頭,老眼微瞇。
“朱大學士今日氣色不錯啊?!?/p>
朱翊鈞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一份文書。
“學案已經(jīng)辦結,請二位過目?!?/p>
李春芳接過文書,與徐階一同戴上老花鏡細看。
剛看了幾行,兩人臉色驟變。
“這...”
李春芳手一抖,差點將文書掉落。
徐階強自鎮(zhèn)定,但額頭已滲出細密汗珠。
“朱學士,這...是不是太嚴厲了些?”
朱翊鈞負手而立,語氣平淡。
“徐閣老覺得哪里不妥?”
“兩個尚書,十六個四五品官員,百余小官,五十三個書院山長...”
李春芳聲音發(fā)顫。
“這...這朝堂怕是要空了!”
嚴世蕃在角落冷笑一聲,卻仍裝作專心把玩手中物件。
“李閣老多慮了?!?/p>
朱翊鈞不緊不慢道。
“刑罰并不重,大多是革職而已。廷杖的不過寥寥數(shù)人?!?/p>
徐階擦了擦汗。
“話雖如此,但董份、袁煒二位...”
“他們帶頭逼宮,沒要他們腦袋已是皇恩浩蕩?!?/p>
朱翊鈞聲音陡然轉(zhuǎn)冷。
“怎么,徐閣老覺得不妥?”
徐階被這氣勢所懾,一時語塞。
李春芳見狀,正要開口,卻被徐階在桌下踩了一腳。
“朱學士。朱
徐階勉強笑道。
“老夫只是擔心董份家財籍沒后,其家眷...”
朱翊鈞神色稍緩。
“徐閣老放心,吾最厭惡教坊司那套。董家家眷可去皇莊為佃,自食其力?!?/p>
徐階松了口氣,偷眼看向嚴世蕃。
后者依然無動于衷,仿佛事不關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