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啊,咱們孫家能不能翻身,就看你這回了?!?/p>
窗外忽然電閃雷鳴,孫應鰲卻越寫越快,仿佛那些構(gòu)陷之詞早就在心里排練了千百遍。
最后落款時,他故意用了醇儒孫應鰲五個字,墨色濃得幾乎透紙背。
“朱翊鈞啊朱翊鈞?!?/p>
他對著虛空獰笑。
“要怪就怪你擋了嚴家的路...”
京城,春寒料峭。
孫應鰲那篇《與朱學士論變法書》像一場瘟疫般在京城蔓延開來。
文章被印制成精美的小冊子,由嚴府家丁們挨家挨戶地送到各大書院、茶樓、酒肆。不到三日,整個京城都知道了這篇文章。
“聽說了嗎?朱學士的變法是要效仿暴秦??!”
茶樓里,一個書生拍著桌子,唾星四濺。
“可不是!孫先生文章里寫得明明白白,不論貴賤,不分清濁,這不是要亂我大明綱常嗎?”
另一個書生附和道,手里攥著那本小冊子,指節(jié)發(fā)白。
角落里,一個身著青衫的年輕人默默聽著,手指輕輕敲擊桌面。
他是朱翊鈞安插在民間的耳目,此刻正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最可怕的是?!?/p>
又一個書生壓低聲音。
“那何心隱的聚合堂,據(jù)說暗地里操練兵馬,用的就是秦朝的耕戰(zhàn)之法!朱學士與他們沆瀣一氣,這不是要造反嗎?”
青衫年輕人眉頭一皺,放下茶錢,悄然離去。
朱翊鈞的府邸內(nèi),氣氛凝重如鐵。
“大人,情況不妙?!?/p>
青衫年輕人單膝跪地,將所見所聞一一道來。
“現(xiàn)在滿城風雨,連市井小民都在議論您的變法是要背棄祖宗?!?/p>
朱翊鈞站在窗前,背對著來人,手指輕輕摩挲著一枚玉扳指。
窗外,一株早開的桃花在風中搖曳。
“嚴世蕃這一手,確實毒辣?!?/p>
朱翊鈞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將變法與秦政相提并論,再與何心隱的聚合堂混為一談,這是要置我于死地。”
“還有更糟的。”
年輕人抬頭,眼中帶著憂慮。
“江南奴變的消息已經(jīng)傳到京城,嚴黨控制的邸報將此事與您的變法直接聯(lián)系起來?!?/p>
朱翊鈞終于轉(zhuǎn)過身來,臉上竟帶著笑意。
“意料之中。嚴黨這是要做最后一搏了。”
就在這時,管家匆匆進來。
“大人,呂大人到了,說有急事見您?!?/p>
朱翊鈞點點頭。
“請他進來?!?/p>
又對青衫年輕人道。
“你先下去吧,繼續(xù)盯著城中的動靜?!?/p>
片刻后,呂坤大步走入,手中緊攥著一卷文書,臉色鐵青。
“朱兄,你看看這個!”
呂坤將文書拍在桌上,發(fā)出”啪”的一聲響。
“孫應鰲那篇狗屁文章,現(xiàn)在連江南的童蒙學堂都在傳抄!”
朱翊鈞不急不緩地拿起文書,展開細看。
那是孫應鰲文章的另一個版本,上面還加了許多批注和插圖,將變法描繪成洪水猛獸。
“畫得不錯?!?/p>
朱翊鈞竟輕笑一聲。
“嚴世蕃倒是舍得花錢,連不識字的人都能看懂。”
呂坤急得直跺腳。
“朱兄!你怎么還笑得出來?現(xiàn)在滿朝文武都在議論,連皇上都開始動搖了!更可怕的是——”
他壓低聲音。
“江南奴變中抓到的幾個頭目,在嚴刑拷打下,竟然招供說是受了你的指使!”
朱翊鈞眼中寒光一閃。
“哦?嚴黨這是要坐實我謀反的罪名啊?!?/p>
“朱兄,事不宜遲。”
呂坤上前一步,聲音急促。
“我勸你暫時離京避禍。我在關外有些關系,可以——”
“不必。”
朱翊鈞抬手打斷,語氣堅定如鐵。
“我若此時離京,豈不是坐實了心虛?嚴黨要的不就是這個效果嗎?”
呂坤急得額頭冒汗。
“可眼下局勢對你極為不利!孫應鰲那篇文章站在道德高地,將你說成是背棄圣道的罪人。我雖寫了幾篇反駁文章,但影響力遠不及他們?!?/p>
朱翊鈞走到書架前,取下一卷《道德經(jīng)》,輕輕撫過封面。
“呂兄,你可知老子云反者道之動?”
呂坤一愣。
“什么意思?”
“物極必反?!?/p>
朱翊鈞眼中帶著智慧的光芒。
“嚴黨越是把我逼到絕境,他們的破綻就越明顯。你看這孫應鰲的文章,表面光鮮亮麗,實則漏洞百出?!?/p>
他翻開《道德經(jīng)》,指著其中一頁。
“大道甚夷,而人好徑。
孫應鰲口口聲聲維護圣道,實則曲解經(jīng)典,為一己私利服務。
這就是他們的致命弱點?!?/p>
呂坤皺眉。
“可普通百姓哪懂這些?他們只看到文章里說的背棄祖宗、皇天不佑,就嚇得魂飛魄散了?!?/p>
“所以?!?/p>
朱翊鈞合上書卷,眼中精光閃爍。
“我們需要找到那個能將這一切反轉(zhuǎn)的契機?!?/p>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喧嘩聲。管家慌張跑進來。
“大人,不好了!一群太學生聚集在府外,高喊...高喊...”
“高喊什么?”
呂坤厲聲問道。
管家咽了口唾沫。
“高喊朱翊鈞滾出京城、變法禍國...”
呂坤臉色大變,一把抓住朱翊鈞的手臂。
“朱兄,現(xiàn)在必須走了!從后門!”
朱翊鈞卻紋絲不動,反而整了整衣冠。
“不,我正要去見見這些太學生?!?/p>
“你瘋了!”
呂坤幾乎喊出來。
“他們現(xiàn)在情緒激動,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朱翊鈞淡然一笑。
“越是這種時候,越要直面風暴。放心,我自有分寸。”
與此同時,裕王府內(nèi)氣氛同樣緊張。
裕王朱載坖在書房內(nèi)來回踱步,眉頭緊鎖。桌
上攤開的正是孫應鰲那篇文章,旁邊還有幾份來自江南的急報。
“王爺?!?/p>
王妃李氏推門而入,身后跟著兩個侍女。
“您已經(jīng)把自己關在書房一整天了。”
裕王勉強擠出笑容。
“愛妃,朝中事務繁雜,我需要時間思考?!?/p>
李氏示意侍女退下,自己走到裕王身邊,目光掃過桌上的文書。
“又是關于朱翊鈞的變法?”
裕王嘆了口氣。
“是啊,現(xiàn)在朝野上下鬧得沸沸揚揚?!?/p>
李氏冷笑一聲。
“我早就說過,朱翊鈞那套變法只會搞得天下大亂?,F(xiàn)在可好,江南奴變,民怨沸騰,連太學生都上街抗議了!”
裕王皺眉。
“愛妃,事情沒那么簡單。江南奴變背后可能有嚴黨煽動——”
“王爺!”
李氏打斷他,聲音提高了幾分。
“您怎么還替朱翊鈞說話?現(xiàn)在滿朝文武誰不知道他的變法就是禍國殃民?連孫應鰲這樣的名士都站出來反對了!”
裕王面露難色。
“可是徐閣老說過...”
“徐階?”
李氏嗤之以鼻。
“他老了,糊涂了!王爺,您想想,皇上若是知道您支持朱翊鈞,會怎么想?”
裕王沉默了。
他想起上次在皇上面前為朱翊鈞說話后,皇上確實龍顏大悅。但如今局勢大變...
李氏見丈夫動搖,乘勝追擊。
“王爺,您可是儲君??!在這種大是大非面前,必須站穩(wěn)立場。依我看,您應該立即上疏,請求皇上制止朱翊鈞的胡作非為!”
裕王眉頭緊鎖。
“這...容我再想想...”
“還想什么?”
李氏聲音尖銳起來。
“難道要等到朱翊鈞把大明江山都毀了才行動嗎?王爺,您別忘了,上次您維護他,是因為他還沒露出真面目。現(xiàn)在證據(jù)確鑿,他與何心隱那幫反賊勾結(jié),意圖不軌!”
裕王猛地抬頭。
“這話從何說起?朱翊鈞與何心隱素無往來!”
李氏從袖中抽出一份文書。
“這是剛從江南送來的口供,那幾個奴變頭目都招認了,說是受了朱翊鈞的指使。何心隱的聚合堂就是他們的據(jù)點!”
裕王接過文書,快速瀏覽,臉色越來越難看。
“這...這不可能...”
“白紙黑字,還能有假?”
李氏冷笑。
“王爺,現(xiàn)在不是優(yōu)柔寡斷的時候。您若再維護朱翊鈞,恐怕皇上會認為您與他同流合污!”
裕王的手微微發(fā)抖,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一邊是徐階的叮囑和皇上曾經(jīng)的贊賞,一邊是如山鐵證和妻子的逼迫...
“王爺!”
李氏猛地從座位上站起,寬大的衣袖帶起一陣風,吹得燭火忽明忽暗。
“您還要執(zhí)迷不悟到什么時候?朱翊鈞那廝的變法已經(jīng)鬧得天下大亂,您卻還要為他撐腰?”
裕王朱載坖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杯邊緣,青瓷杯中的茶水早已涼透。
他抬眼看向自己的王妃,聲音低沉。
“愛妃,變法乃國之大計...”
“國之大計?”
李氏冷笑一聲,眼中帶著銳利。
“他朱翊鈞算什么東西?一個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也配談國之大計?他那些所謂的變法,不過是動搖國本,禍亂朝綱!”
裕王面色微變,手中的茶杯啪的一聲放在桌上,茶水濺出幾滴。
李氏見狀,立刻轉(zhuǎn)換策略,眼中泛起淚光,聲音也軟了下來。
“王爺,妾身并非要與您爭執(zhí)。
只是...”
她掏出手帕輕拭眼角。
“您可知道外面現(xiàn)在怎么說?都說裕王為了一個朱翊鈞,要與天下人為敵??!”
裕王身體微微一震,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站在一旁的徐階和李春芳。
兩位老臣眼觀鼻鼻觀心,仿佛對眼前的一切充耳不聞。
“徐閣老,李閣老?!?/p>
裕王聲音中帶著幾分懇求。
“二位以為如何?”
徐階緩緩抬頭,臉上皺紋在燭光下顯得更深了。
他輕咳一聲。
“王爺,此事...老臣不敢妄言?!?/p>
李春芳也微微躬身。
“臣等唯王爺馬首是瞻?!?/p>
裕王眼中帶著失望。
他何嘗不明白,這兩位老狐貍是在等他先表態(tài)。
可眼下這局面,他實在拿不定主意。
李氏見狀,立刻抓住機會。
“王爺,您看看,連徐閣老和李閣老都不敢輕易表態(tài),這說明了什么?說明朱翊鈞的變法已經(jīng)不得人心!”
她上前一步,跪在裕王面前,聲音哽咽。
“王爺,現(xiàn)在正是收拾人心的最好時機。若您出面廢除變法,天下縉紳讀書人都會擁戴您啊!”
裕王伸手想扶起李氏,卻被她躲開。
李氏仰起臉,淚眼婆娑。
“王爺難道真要為了一個朱翊鈞,與整個天下為敵嗎?”
“這...”
裕王喉結(jié)滾動,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
他何嘗不知道李氏說的有道理,可皇上的態(tài)度...
李氏看出他的猶豫,立刻加碼。
“王爺若是擔心皇上怪罪,大可不必。您只需去玉熙宮跪諫,表明心跡。您是皇上的親兒子,就算長跪不起,皇上也不會真的怪罪于您?!?/p>
裕王眼神閃爍,內(nèi)心天人交戰(zhàn)。
他想起朱翊鈞那雙充滿熱忱的眼睛,想起他談論變法時激昂的神情。
可另一邊,是天下士紳的反對,是朝堂的動蕩...
“王爺!”
李氏見他仍在猶豫,聲音陡然提高。
“您還在等什么?難道真要等到天下大亂,民怨沸騰嗎?”
裕王猛地站起身,衣袖帶翻了茶杯,青瓷杯滾落在地,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
“罷了!”
他長嘆一聲。
“本王這就去玉熙宮面見父皇?!?/p>
李氏眼中帶著喜色,但很快又恢復憂色。
“王爺明鑒。不過...”
她壓低聲音。
“朱翊鈞此人,絕不能再出現(xiàn)在廟堂之上了?!?/p>
裕王沒有回答,只是大步走向門外。
徐階和李春芳對視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地微微點頭。
夜色如墨,玉熙宮外,裕王跪在冰冷的石板上。
初春的夜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吹得他衣袍獵獵作響。
“王爺,您這是何苦呢?”
呂芳從宮門內(nèi)走出,手中提著一盞宮燈,昏黃的光線映照出他滿是皺紋的臉。
“皇上已經(jīng)歇下了,您還是先回去吧?!?/p>
裕王挺直腰背,聲音堅定。
“呂公公,本王今日必須見到父皇?!?/p>
呂芳嘆了口氣。
“王爺,您知道的,皇上最不喜被人打擾...”
“本王知道?!?/p>
裕王打斷他。
“但事關國本,本王不得不如此。還請呂公公通傳?!?/p>
呂芳搖搖頭。
“王爺,老奴實在不敢...”
“那本王就跪到父皇愿意見我為止!”
裕王聲音提高了幾分,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突兀。
呂芳面露難色,猶豫片刻后轉(zhuǎn)身回宮。不多時,他拿著一塊軟墊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