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府,禮部尚書朱夢炎端著酒杯,望著對面的吏部尚書詹同唉聲嘆氣道:“前日抓了一個主事,昨日抓了一個郎中,今日又抓了一個左侍郎,這可什么時候是個頭??!”
詹同與朱夢炎從小便相識,交情匪淺,所以,哪怕是朱夢炎而今身份敏感,詹同也愿意來探望,不避嫌。
詹同聞言,勸慰道:“不是抓,楊大人說得很清楚,請他們過去協(xié)助調(diào)查,調(diào)查清楚便可歸家?!?/p>
朱夢炎嘆了口氣,說道:“有何區(qū)別?禮部、中書省,你算算這三天時間,楊帆已經(jīng)‘請’去了多少人,有一個回來的么?”
說著,他更是灌下一杯酒,百思不得其解道:“我就不明白了,一個小小的占城國使團,犯得著鬧出這么大的動靜么?”
聞言,詹同輕聲說道:“正如楊大人在奉天殿上說的那樣,此事事關(guān)我大明的體面威嚴,他奉旨查案,只要朱兄持身中正,自然無事?!?/p>
朱夢炎苦笑,道:“詹兄,真要查起來,滿朝文武有幾個人身上是完全干凈的?誰都有些見不得人的秘密,楊帆還有那毛驤,那兩個家伙的手段有多狠,你不知道?”
當年楊帆執(zhí)掌錦衣衛(wèi),毛驤執(zhí)掌親軍都尉府,這兩個家伙聯(lián)手扳倒了多少人?尤其是那個楊帆,心狠手辣,鐵面無情。
朱夢炎哀嘆道:“我已經(jīng)想好了,如果楊帆繼續(xù)追查下去,我就辭官歸鄉(xiāng),避一避風頭?!?/p>
聞言,詹同無奈地說道:“言重了,朱兄,言重了,你好不容易走到今日的位置,怎么能說辭官就辭官?”
堂堂禮部尚書朱夢炎都被逼得想要辭官歸鄉(xiāng),可想而知,其他官員面臨的壓力之大。
夜,皇宮。
朱元璋背著手在宮中漫步,楊帆、毛驤二人跟在朱元璋身后,亦步亦趨。
楊帆輕聲說道:“禮部主事岑參、禮部左侍郎明珠,中書省都事趙愷,此三人有瀆職之罪,另外,中書省郎中李濟生亦有瀆職之罪?!?/p>
頓了頓,楊帆繼續(xù)道:“經(jīng)過三日審問,臣覺得這占城國使團一事,應到此為止,由這四人擔負主要責任。”
朱元璋點了點頭,卻說道:“你們的速度倒是快,不過,此事亦要繼續(xù)追查下去,不可半途而廢。”
楊帆微微一怔,道:“陛下,根據(jù)我們的追查,這瀆職案已經(jīng)可以結(jié)案……”
“咱讓你查,你就繼續(xù)查,好了,你先下去吧?!敝煸靶α诵?,停下腳步,對此,楊帆無奈,只好行禮告退。
待楊帆離開之后,朱元璋臉上的笑意消失,問毛驤道:“真的查無可查了?”
毛驤點了點頭,道:“若是僅僅因占城國使團這事,這案子確實查不出什么了。”
胡惟庸等人不是傻子,他們在知曉楊帆、毛驤要追查案件之后,立刻做了安排。
禮部的三個官員,中書省的一個官員,就是他們推出去的替死鬼,可是,朱皇帝會這般輕易善罷甘休么?
朱元璋眉毛一挑,道:“楊帆的意思呢?”
毛驤如實回答,說道:“楊大人秉公執(zhí)法,除非有新的證據(jù)出現(xiàn),不然他會結(jié)案的?!?/p>
聞言,朱元璋來回踱步,道:“讓楊帆不要貿(mào)貿(mào)然結(jié)案,你手下的密探可以活動起來了,這樁案子絕不能輕易結(jié)束,咱要讓楊帆一查到底!”
“臣,遵命!”毛驤低下頭,眼中閃過一抹精光。
待毛驤走出皇宮,楊帆正在外面等待,見毛驤出來,楊帆快步上前問道:“毛大哥,陛下怎么說?”
毛驤往身后望了望,然后拉著楊帆上了馬車,道:“陛下說,這件案子不能結(jié)案,還要再查。”
“再查?人證物證齊全,陛下還要怎么查?”楊帆眉頭一皺。
毛驤道:“此事你不用擔心,由我來追查新線索,等線索來了,楊老弟你與我一起查案就好?!?/p>
見楊帆還要說話,毛驤繼續(xù)道:“此事可是陛下親自囑咐的,你我都做不了主,你只要耐心等待就好?!?/p>
辭別了毛驤,楊帆歸家。
這一夜,楊帆睡得都不好,翻來覆去地想起了劉伯溫,若是劉伯溫在他身邊就好了,他心中有疑惑,那老狐貍都能為他解惑。
第二日清晨,楊帆連飯都沒有吃,便離開家中,拜訪一位故人去了,劉伯溫不在,也只有那位當能為他解惑。
棲霞寺位于應天的棲霞山,三面環(huán)山,北臨長江,乃是江南佛教“三宗論”的發(fā)源地,其始建于南齊永明二年,到洪武十三年,已經(jīng)將近有一千年的歷史了。
此時,棲霞寺的大雄寶殿內(nèi),一身僧袍的大和尚姚廣孝正在誦經(jīng),楊帆則站在他的身后,耐心等待。
過了好一會兒,姚廣孝才停止禮佛,對楊帆道:“楊大人,你這大忙人怎么有時間,來見老衲這閑人了?”
姚廣孝已經(jīng)被挑選為輔佐燕王朱棣的僧侶,即將隨著朱棣,前往北平,在這之前,姚廣孝入棲霞寺,誦經(jīng)禮佛倒也是逍遙自在。
楊帆笑了笑,說道:“我離開北平之前,青田公說若我心中有不解之事,就來棲霞寺見大師,這一趟我是不得不來啊?!?/p>
聞言,姚廣孝伸出手,道:“既然心中有疑惑,就請楊大人移步,與老衲細說?!?/p>
二人離開了大雄寶殿,到了一處僻靜的涼亭里,姚廣孝先是問起了劉伯溫的身體。
寒暄一陣后,姚廣孝開門見山,道:“楊大人來山中,是為了你手頭上的那樁案子吧?”
楊帆點了點頭,道:“大師慧眼,我奉命調(diào)查占城國使團來京的案子,如今,這案子已經(jīng)有了結(jié)果,但是昨夜去見陛下時,陛下卻不準我結(jié)案,在下昨夜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清晨就來拜訪大師,希望大師能解我心中疑惑?!?/p>
聽到這話,姚廣孝雙手合十,微微一笑,道:“楊大人聰慧勇武,才思敏捷,恐怕楊大人心里真正看不開的,不是陛下的意思,而是過不了自己心里這一關(guān),對吧?”
楊帆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才說道:“大師,我以前查案子,無論是私鹽案、山東孔府案,還是鄭國公一案,皆是師出有名,我占著一個‘理’字,可是陛下昨晚不讓我結(jié)案……”
猶豫了片刻,楊帆才道:“乃是為了繼續(xù)深入調(diào)查,將更多的官員牽扯進去,就算沒有沾染占城國使團一案的官員,也要想方設(shè)法將其牽扯進去?!?/p>
姚廣孝點了點頭,說道:“楊大人,你可知道,洪武十一年的時候,陛下曾經(jīng)下令,不許‘關(guān)白’?”
“額!當時我正在北平,不知此事?!睏罘⑽⒁徽?。
所謂關(guān)白,就是朱元璋下令,這大臣奏事的時候,中書省不必知道,以前這大臣上書奏事,必須交由中書省知曉。
姚廣孝繼續(xù)說道:“洪武十一年之‘關(guān)白’中書省,以及今年的占城國使團的案子,本質(zhì)上都是一樣的,楊大人啊,這中書省算是要到頭了!”
楊帆的心猛地一跳,腦子里跳出幾個字來——罷相權(quán),裁撤中書省!
姚廣孝笑瞇瞇地說道:“占城國使團一案,說大可大,說小可小,全在陛下一念之間,由占城國使團之事發(fā)起調(diào)查,雖然有些牽強,但是陛下想查誰又能擋得住么?陛下要的是結(jié)果,至于過程與真相是怎樣,陛下不會在意的。”
聽到這話,楊帆的臉色有些難看,道:“我也厭惡胡惟庸等人弄權(quán)跋扈,可是,若要因為一個占城國案子就將胡惟庸等一網(wǎng)打盡,未免太過分牽強,難以服眾?!?/p>
姚廣孝提醒楊帆,說道:“所以,陛下給了楊大人一個機會,你盡可放開手去調(diào)查,你覺得占城國使團的事情分量不夠,就去深挖,挖出足夠推倒胡惟庸的罪證,這樣,既能達成陛下的目的,又能與你本心不違背,豈不是一舉兩得?”
在棲霞寺待了一日,楊帆才回到應天。
三日后,楊帆與毛驤再入宮,這一次入宮,二人都帶去了新的進展,中書省參知政事馮冕涉及受賄、賣官,楊帆已經(jīng)掌握了部分證據(jù)。
而毛驤帶來的消息很有趣,他手下的密探查到了一件事,中書省右丞相汪廣洋,有一個小妾。
這事兒聽上去匪夷所思,身為朝中大員位高權(quán)重,有一個小妾怎么了?
這小妾姓陳,名為陳靈兒,據(jù)說生得花容月貌,最重要的是,陳靈兒乃是官家女子,她父親原本是一知縣,后來因罪被沒入教坊司,按照大明律法,這被沒入教坊司的女子只可以賞賜給功臣之家。
汪廣洋是一文官,如何能納妾教坊司女子?
朱元璋故作慍怒,眼中卻閃過一抹喜色,道:“你二人聯(lián)合大理寺調(diào)查此事,若情況屬實,從六部到中書省,都有責任,務必嚴查!”
占城國使團案在經(jīng)過六天的發(fā)酵之后,不僅沒有消停,反而越發(fā)的厲害。
胡府,夜色沉靜,胡惟庸與陳寧、涂節(jié)在府中密談,陳寧道:“相爺,今日毛驤領(lǐng)著大理寺去了汪廣洋府上,您可知道?”
胡惟庸點了點頭,神色平靜。
涂節(jié)忍不住說道:“相爺,那楊帆也沒消停,下官聽說連馮冕大人都被他給抓了去審問,相爺,您想想辦法?。 ?/p>
而今應天城是風聲鶴唳,官官自危,見到楊帆與毛驤,都像是見到了閻王爺一樣。
胡惟庸咳嗽了一聲,輕聲道:“你們可知道汪廣洋所犯何事,被陛下問責?”
涂節(jié)和陳寧互相看了看,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
涂節(jié)試探著問道:“相爺您知道?”
胡惟庸笑了,說道:“本相在大理寺有個眼線,已經(jīng)傳訊來了,陛下問責汪廣洋,是因為汪廣洋的小妾,乃是被沒入教坊司的知縣女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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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寧眉頭緊鎖,道:“汪廣洋好糊涂,納妾就納妾,非給自己找麻煩,合該被查……”
胡惟庸話鋒一轉(zhuǎn),道:“陛下表態(tài),汪廣洋迎娶被沒入教坊司的女子,中書省與六部都有責任,這案子會與那占城國案子合并,一并追查下去?!?/p>
涂節(jié)哭喪著臉,說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什么時候是個盡頭?陛下到底要做甚?”
胡惟庸臉上的笑容消失,幽幽說道:“陛下要做什么不是很明顯么?刀子已經(jīng)架在了我們的脖子上,若是再不做些什么,吾等就等著引頸受戮就好了。”
陳寧與涂節(jié)全身一震,陳寧不自覺地壓低聲音,道:“可是相爺,您不是說,還要再等待些時日么?”
胡惟庸冷笑,說道:“本相也想再準備準備,但時不我待,再有半個月,唐勝宗、趙庸就要歸京了?!?/p>
涂節(jié)眼睛一亮,問道:“那相爺,唐侯與趙侯能帶來多少人馬?”
胡惟庸想了想,道:“這兩個人隨行的護衛(wèi)皆有百余人,另外,他們已經(jīng)先一步派親信扮作百姓,回到應天城,兩方加在一起,差不多有八百人?!?/p>
八百人?
涂節(jié)憂心忡忡,道:“這點人未免太少了,能否再多調(diào)集些人馬?”
一旁的陳寧琢磨了片刻,道:“相爺,下官手里面也拉攏了一些亡命之徒,還有應天城里面的地痞無賴,加起來有三百多人,不多真有事他們戰(zhàn)力堪憂,頂多就是制造些亂子,攪渾水?!?/p>
胡惟庸撫須,說道:“這些人進攻皇宮肯定是不行的,不過,本相可以找一個由頭,請陛下出宮來我府上,這由頭還得再斟酌斟酌,另外,費聚與陸仲亨還有些家臣留在應天,那些人也能用得上?!?/p>
事已至此,誰都沒有退路。
涂節(jié)雖然覺得這件事風險極大,可是他已經(jīng)參與了進來,就算想要退出也來不及了。
胡惟庸見涂節(jié)臉色蒼白,說道:“成大事不可惜身,不冒險哪里來的富貴榮華?大事若成了,本相為人主,你們兩個就是從龍之臣,國公的位置上自然有你們兩個一席之地。”
財帛動人心,何況是公爵爵位?
涂節(jié)與陳寧紛紛表態(tài),愿為胡惟庸肝腦涂地,赴湯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