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人深沉多智,自然看得出楊帆成立舟山公廨的深層用意。
這不僅是為了審理倭寇案,更是為了狙擊嚴黨和十二國的邦交攻勢,為變法爭取時間和空間。
但這其中,卻有一個很大的隱憂。
“大人,公廨審理倭寇案,以王道行司法,以仁義正刑名,此為妙計?!?/p>
劉應節(jié)斟酌著詞句,緩緩說道。
“但下官以為,此舉影響力可能不足。世人未必能及時明白其中道理,嚴黨和十二國的輿論攻勢,恐怕難以壓制?!?/p>
他抬頭看向楊帆,眼中充滿了憂慮。
他知道,大明的百姓和士子,對于倭寇的仇恨,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但對于嚴黨和十二國的邦交攻勢,他們卻未必能洞察其中的陰謀。
若是公廨的審判,不能及時地影響到天下輿論,那么,這場圍繞著孔孟之道和國際邦交的博弈,楊帆恐怕會落入下風。
楊帆聽完,只是淡淡一笑,仿佛早已預料到劉應節(jié)會有此一問。
他胸有成竹地說道。
“我早已考慮到這一點?!?/p>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窗外的夜色,緩緩說道。
“這件事,本就具備輿論事件的新奇效應。只是大明信息傳播較慢,不過,我自有辦法?!?/p>
劉應節(jié)心中一動,連忙追問道。
“大人有何妙策?“
楊帆轉(zhuǎn)過身,微笑著看著劉應節(jié),一字一頓地說道。
“第一步,便是確保案卷無任何紕漏。第二步,我要舉行一次……萬人公審”
“萬人公審?”
劉應節(jié)一怔,臉上寫滿了震驚和不解。
“大人是說,要讓老百姓前來觀審?”
“不錯?!?/p>
“不僅要讓百姓觀審,還要將案子編纂成小冊子和驛報,廣泛發(fā)放?!?/p>
“小冊子,便命名為《舟山公廨公審倭案:戰(zhàn)爭罪警示錄》。我們要將案卷精簡,找來畫工,繪制證據(jù)、人像。紅毛鬼、浪人、火繩槍、刻有倭寇名字的刀子……所有的一切,都要畫得清清楚楚。還要配上刑狀,讓任何一個不識字的百姓,看了都能一目了然。”
劉應節(jié)聽完,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雖然對這種操作感到陌生,但心中卻也明白,這是一種掀起輿情風潮的有效辦法。
他忽然意識到,楊帆的手段,比他想象的還要凌厲。
這種辦法,看似平常,但一旦聲勢擴大,便能以最快的速度,在民間掀起滔天巨浪,壓制嚴家和十二國掀起的風潮。
畢竟,老百姓的數(shù)量,遠超縉紳,其聲音一旦匯聚成洪流,便能淹沒一切。
他心中暗自感慨,也難怪高拱和嚴嵩,會接連在楊帆這里吃癟。
這種以輿論壓制權(quán)力的手段,他們聞所未聞,更無從應對。
他看著楊帆,眼中充滿了敬佩,也充滿了期待。
這場博弈,才剛剛開始,但勝利的天平,似乎已經(jīng)開始向楊帆傾斜了。
三日后,初秋的陽光灑在華亭縣,絲綢交易棧碼頭人聲鼎沸。
寬闊的碼頭上,一座嶄新的衙門前,高懸著一塊氣勢恢宏的牌匾。
紅布之下,隱隱透出鎏金大字的輪廓,引得無數(shù)商賈、百姓駐足圍觀。
今日,大明舟山公廨將在這里正式揭牌。
楊帆身著一襲嶄新的官服,目光沉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劉應節(jié)則暫代大司寇,身旁還站著一位精明干練的僉事,將負責公廨的日常事務。
其余四位司寇的人選,還需要等刑部侍郎徐軾推薦后,報請內(nèi)閣批準方可到任。
揭牌儀式定在巳時初刻。
楊帆從火器營調(diào)來了一個百人隊,作為儀仗,他們身穿統(tǒng)一制式的軍服,手持火槍,英武不凡。
在他們的身后,十門黑黝黝的火炮一字排開,炮口朝天,在陽光下帶著冰冷的光澤。
時辰一到,楊帆揮了揮手,百人隊的將官立刻會意。
“轟!”
第一聲空炮在華亭上空炸響,猶如一聲驚雷。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整整三十聲空炮接連不斷,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顫抖。
每一次轟鳴,都仿佛在宣告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
在數(shù)千商人和當?shù)鼐用竦囊娮C下,紅布被緩緩拉下。
“大明舟山公廨”六個鎏金大字赫然入目,光芒璀璨。
這個未來將成為整個亞太乃至世界國際法輸出地的機構(gòu),在火炮的轟鳴聲中,正式宣告成立。它的根基,便是這堅不可摧的火炮,亦是這日漸強盛的大明國力。
次日正午,杭州。
北郊云山書院外的空地上,早已人山人海。
千畝大小的區(qū)域,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圍得水泄不通,層層疊疊,估摸著足有兩三萬人。
人群中央,一座寬大的木臺高高聳立,臺上的巨大橫幅異常醒目,上面寫著八個大字。
“萬人公審倭寇戰(zhàn)爭罪行”。
為了防止踩踏,楊帆調(diào)來了一千多名火槍兵。
他們每十人一隊,手持火銃,將人群隔成一段一段。
荷槍實彈的士兵們,加上來回穿梭的衙役,讓喧鬧的現(xiàn)場保持著一種詭異的秩序。
百姓們雖然興奮,卻也知道軍法無情,不敢越雷池一步。
正午時分,三聲空炮巨響,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喧囂。
原本嘈雜的現(xiàn)場,頃刻間鴉雀無聲。
眾人都覺今日之事或許是破天荒頭一遭,心頭不由得都生出幾分敬畏。
劉應節(jié)身著官服,大步走上高臺。
他出身武將,嗓音洪亮,即便不用擴音,也能讓絕大部分百姓聽得清清楚楚。
“江南軍民聽了!”
劉應節(jié)的目光掃視全場。
“今日,我們要萬人公審四百名倭寇!這些倭寇中,有本朝人八十人、高麗人四十個、倭國人一百八十個、佛郎機國人六十個、琉球人四十個!”
他的話直白簡單,即便是不識字的文盲,也能聽懂其中的意思。
百姓們聽到倭寇人數(shù)如此之多,國籍如此復雜,無不感到震驚。
“其中,在我大明境內(nèi),殺害無辜平民的,共計二百人!”
劉應節(jié)的聲音陡然高亢起來,帶著一股凜然的殺氣。
“今日公審后,立即正法!其余二百人,雖未殺平民,但有燒房、搶財物之舉,亦將依法論罪,一百二十人發(fā)配九邊,八十人發(fā)配沿海屯墾各衛(wèi)!”
話音剛落,臺下便是一片嘩然。
但劉應節(jié)沒有給眾人喧嘩的時間,他冷冷地掃視全場,高舉右手,又重重地放下,大聲喊道。
“將人犯押過來!”
話音剛落,遠處便傳來一陣腳步聲。
百姓們紛紛踮腳觀望,只見一隊隊火銃兵押著四百個倭寇,緩緩走向臺下空地。
這四百個倭寇,皆被五花大綁,跪在地上,耷拉著腦袋。
他們中,有五六十個像大明盜賊的,更多的卻是紅毛碧眼的佛郎機人,以及身材矮小的倭國人。
他們的后背都插著一塊木牌,上面用朱砂寫著各自的罪名和姓名。
百姓們發(fā)現(xiàn),那些后背插著木牌的,便是待斬之人,頓時群情激憤。
“天殺的倭寇!”
“殺得好!斬盡殺絕!”
“罪有應得!大明萬歲!”
各種口號,夾雜著激進的言辭和臟話,從人群中爆發(fā)出來,聲浪一波高過一波,幾乎要將木臺掀翻。
劉應節(jié)待眾人情緒稍緩,再次擺了擺手,喊道。
“大道之行,自有法度!”
他的聲音雖然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全場百姓立刻安靜下來,靜靜地等待著接下來的審判。
劉應節(jié)隨即下令。
“念大明舟山公廨刑狀!”
按察使衙門的一位刑名僉事,手捧卷宗,走上高臺。
他清了清嗓子,開始念道。
“查得,佛郎機國人馬里奧,在我大明境內(nèi),殺害平民二十三人,搶劫財物三百七十兩白銀,判斬立決!”
“查得,日本駿河藩浪人井上次郎,在我大明境內(nèi),殺害平民十一人,搶劫絲綢百匹,判處梟首!”
判詞簡略,沒有那些繁瑣的刑律條文,只有清晰的罪名和判決。
僉事只念了五十名罪大惡極的死刑犯和五十名徒刑犯的判詞,約莫半個時辰便念完了。
但臺下的百姓們卻聽得異常專注,仿佛比聽書還要投入。
他們不時爆發(fā)出憤怒的口號,為每一個死刑判決叫好,為每一個徒刑判決喝彩。
高臺之上,劉應節(jié)看著臺下的群情激憤,心中感慨萬千。
他出身武將,見慣了戰(zhàn)場上的廝殺,卻從未見過如此浩大的公審。
他忽然明白,楊帆的公審之法,其效用遠超自己想象。
這些倭寇,平日里在戰(zhàn)場上耀武揚威,不可一世,此刻卻氣焰全無。
他轉(zhuǎn)頭看向楊帆,卻見楊帆目光深邃,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大人,這公審之法,果真有效?!?/p>
劉應節(jié)由衷地贊嘆道。
楊帆點了點頭,目光仍舊落在臺下的人群身上。
“公審的妙處,不在于審判本身。而在于伸張民氣,振作人心。這是一場公道人心的審判,也是一場關(guān)乎世道人心的博弈?!?/p>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凝重起來。
“我們就是要讓天下人相信,邪不勝正。只要大明的百姓,心中存著公道,那嚴黨的陰謀,十二國的邦交攻勢,都將不攻自破?!?/p>
劉應節(jié)聯(lián)想到堯舜之世,感嘆道。
“千百年來,這般場景,恐怕也只有堯舜之世,才能得見。如今,能在大明得見,劉某三生有幸?!?/p>
楊帆亦是嘆息道。
“是啊。若天下官員,都能如此,體察民情,順應民心,這世道,又何至于如此。若天下官員都能如此,世道早該太平了?!?/p>
兩人相視而笑,享受著此刻人心伸張的樂趣。
僉事念完判詞后,劉應節(jié)再次走上前,朗聲說道。
“江南軍民們!倭寇罪行已大白于天下!舟山公廨引大明律論罪,現(xiàn)在請文淵閣大學士、欽差楊帆簽押!”
僉事將案卷呈上,楊帆接過案卷,在最后一頁上,鄭重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隨后,他走到臺前,面對著臺下數(shù)萬雙眼睛,大聲問道。
“諸位可知道,今日公審,緣何而起?”
全場靜默,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著楊差的回答。
楊帆踱步沉吟片刻,朗聲道。
“今日公審,秉承上天公理、堯舜大道!吾等以為,無論是大明,還是各邦,人心皆同此理!”
“在正常的邦交之外,私自招募盜寇,爭戰(zhàn)中濫殺無辜平民者,吾稱之為……戰(zhàn)爭罪!”
此言一出,臺下頓時一陣騷動。百姓們雖然聽不懂“戰(zhàn)爭罪”是什么,卻也能從楊帆的語氣中,感受到其中的分量。
“大明律雖無此罪名,吾今日便新設之!今后,凡涉及外人的糾紛爭訟,皆由舟山公廨審理!”
楊帆的聲音,猶如一道驚雷,響徹在每一個人的耳畔。
話音剛落,他便抄起簽筒,猛地扔向高空。
“行刑!“
隨著他一聲令下,臺下劊子手們得令,手起刀落,刀光閃過,鮮血噴濺。
二百名死刑犯,瞬間人頭落地,其中梟首二十四人、斬首一百七十六人。
其余二百名徒刑犯,則被衙役按在地上,受了杖刑后,將分別發(fā)配九邊和沿海屯墾衛(wèi)。
劉應節(jié)命衙役將二十四顆梟首用竹竿掛起,分兩排插在空地中間。
在數(shù)萬百姓的歡呼聲中,那些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倭寇頭顱,就這樣被高高掛起,向世人昭示著他們的罪行。
滿場數(shù)萬人,歡聲雷動,聲勢震天。
行刑儀式結(jié)束后,喧鬧的云山書院外空地漸漸恢復了平靜,但那股子振奮人心的氣息,卻久久沒有散去。
楊帆沒有在此多做停留,他知道,行刑只是第一步,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
他回到杭州城內(nèi),徑直前往杭州最大的刊刻行總。
這座刊刻行總,是大明朝最大的圖書出版機構(gòu)之一,擁有數(shù)十家分號,日夜不停地印刷著各種書籍和報刊。
楊帆沒有驚動任何人,獨自一人,悄悄地來到了刊刻行總的后院。
“總管,這位大人說有急事,要見您?!?/p>
一位小廝畢恭畢敬地引著楊帆來到一間堆滿了書籍的廂房前,輕聲說道。
廂房內(nèi),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者正坐在案前,戴著老花鏡,聚精會神地校對著一份文稿。
他聽到小廝的聲音,只是嗯了一聲,并沒有抬頭。
“大人,您請坐,我家總管正在忙?!?/p>
小廝見老者沒有理會,便對楊帆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