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眸子微微一凝,說道:“墨翟,你說的這些話,是誰教給你的?楊帆?”
朱元璋這一句話,給墨翟嚇得滿頭大汗,雙腿顫抖,道:“小人,小人……”
朱元璋冷哼一聲,站起身來喝道:“你是不是覺得你們遼東軍器局造出了洪武大炮,就能居功自傲,今日入京脅迫咱!”
墨翟快嚇?biāo)懒?,一個勁地?fù)u頭,解釋道:“不不,給小人一百個膽子,小人也不敢?!?/p>
見墨翟已經(jīng)沒法好好說話,王圖暗嘆口氣,站出來行禮:“陛下,下官有話要說!”
朱元璋瞥了王圖一眼,冷笑:“好啊,你們遼東的一個個站出來,你也想要咱改匠籍制度?”
王圖可比墨翟圓滑多了,道:“陛下,下官不敢,只是下官離開遼陽前,得楊大人托付書信,大人說,這書信待洪武大炮試射成功后,要下官頌?zāi)罱o陛下,給諸位大人聽?!?/p>
朱元璋冷哼,“好啊,咱倒要聽聽他如何巧舌如簧的,王圖你來念!”
“臣遼東總兵官楊帆,啟奏陛下……”
楊帆這信件前面都是些客套話,后面才是干貨。
“我大明滅元,承襲前元之匠籍制度,匠戶身份父死子繼,徭役永充,除非官府開恩放免,否則終身為匠,子子孫孫無窮盡也,匠戶身份之世襲、固定,令匠籍百姓面上無光,受人歧視?!?/p>
“入匠籍之民戶,因世代承襲,為了便于朝廷的勾補,朝廷規(guī)定不許分戶,則匠籍百姓在法理上,在所獲權(quán)利上皆有諸多限制?!?/p>
王圖的聲音中氣十足,在場百官都可聽到。
華蓋殿大學(xué)士邵質(zhì)聞言,道:“匠籍也是我大明的百姓,為了大明長治久安,匠籍永遠傳續(xù)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若直接除去匠籍,弊大于利?!?/p>
文淵閣大學(xué)士宋訥亦對王圖道:“王圖,你說的這些吾等都知道,何須贅述?”
王圖不卑不亢,作揖后繼續(xù)誦念:“兩位大人莫急,在下還未讀完,除此之外,我大明的匠籍百姓勞動環(huán)境極為惡劣,諸位都知道匠戶有‘戶不離局’的受罰,辛勞的時間很長?!?/p>
“匠戶終身都要在官營的手工業(yè)中勞動,這天下匠戶素來有‘每日絕早入局’,‘抵暮方散’是匠戶工作的常態(tài),而輪班匠需要一年或者五年一班到官手工作坊服役,每班三個月?!?/p>
王圖露出悲憫之色,說道:“輪班匠勞動無償,要受工官把頭的官職剝削,勞動繁重、收入微薄,匠戶們的生活無以為繼,怎么辦?常常有匠戶衣食不濟,要典當(dāng)子女來維持生活?!?/p>
武英殿大學(xué)士吳伯宗聞言,輕聲說道:“楊大人信中所寫之事,本官亦有所耳聞,不過,那都是前元的事情了,我大明這種事情應(yīng)該很少吧?”
王圖搖了搖頭,說道:“吳大人,楊大人這些年走訪了遼東的匠戶,這匠戶里面每十家就曾有一家典當(dāng)子女的經(jīng)歷,也就是楊大人到任之后每個月會多給匠戶家一些糧餉,這樣的事情才少了,遼東之外,匠戶家中這樣的事情,多了去了!”
啊?
吳伯宗、吳沉等人都傻眼了,就是朱標(biāo)、徐達等人也沒想到情況會這么嚴(yán)重。
這并不是吳伯宗、朱標(biāo)等尸位素餐,而是他們的生活距離底層百姓太遠了,尤其是匠戶是邊緣群體,被人輕視,他們更不會見到。
朱元璋的臉色從原本的不悅變成了凝重,又從凝重多了幾分悲憫不忍。
“匠戶除了要承擔(dān)繁重的匠役之外,還需要承擔(dān)稅糧等徭役,這些沉重的經(jīng)濟負(fù)擔(dān),讓匠籍百姓苦不堪言,故臣托王圖、墨師傅上京,進獻洪武大炮,更進獻臣之‘匠籍改革上書’,請陛下開恩恩準(zhǔn)!”
從本質(zhì)上講,無論是元朝還是大明,對匠戶的剝削一直存在,并延續(xù)了幾百年。
朱元璋對這匠籍制度有所了解,不過,他可沒有楊帆這般親赴一線百姓,一個個走訪調(diào)查看得明白。
匠籍百姓的生存狀況,只能用觸目驚心來形容。
朱皇帝望著王圖,道:“王圖,楊帆的匠籍改革上書你也一并念一念吧?!?/p>
王圖面露難色,說道:“陛下,這匠籍改革上書字多,又有很多生僻字,下官……下官有的不認(rèn)識?!?/p>
王圖不行就由吳伯宗來代為誦念,吳伯宗學(xué)識淵博,將楊帆的匠籍改革上書完美地解讀出來。
這匠籍改革上書,主要從三個方面來入手。
首先,提升匠籍百姓的社會地位,這匠籍世襲,不可更改,子亦不可考取功名。
楊帆的建議是,采取抽簽制,即匠籍百姓的后代需至少有二人承襲匠籍。
滿足二人之后,便在三個兒子里面到官府抽簽,選拔一人脫離匠籍,獲得自由身。
這樣既能保證匠籍的延續(xù),又給了百姓希望,同時還要允許匠籍百姓分戶,使匠籍百姓的權(quán)利得以提升,改善他們在社會上的地位。
其次,對“匠不離局”做革新,工匠一輩子只能在官府的手工業(yè)工坊里做工,如何調(diào)動積極性?
楊帆給的辦法便是將“匠不離局”改為“隔年制”,單數(shù)年匠戶入局,而雙數(shù)年可自由到別的工坊去做工。
在官家手工業(yè)工坊的年份不用繳納賦稅,而不在官家手工業(yè)工坊的年份,則要繳納賦稅。
最后,也是最關(guān)鍵的一點,輪班匠不可平白做工,必須支付銀兩給工匠。
這銀兩可以少,但是不能沒有,輪班匠創(chuàng)造的價值,必須分給他們一份。
至于楊帆為何不直接讓朝廷發(fā)銀兩給輪班匠,也是考慮到當(dāng)前的現(xiàn)狀。
朝廷年年打仗,去年徐達北征北元打了一場,今年皇帝又琢磨讓傅友德與藍玉、沐英征討云南,國庫哪有錢?
所以楊帆這匠籍改革上書就做了折中,至少先邁出去改革的一步,才可進行后續(xù)的深入改革。
武英殿,夜。
今日的洪武大炮試射,給京中官員,尤其是武官帶來了很大的觸動。
夜深了,朱元璋還拉著徐達,在武英殿里面閑聊。
“天德啊,你說咱以前是不是錯看了那群工匠?他們在楊帆的手下,還真干得不錯?!?/p>
徐達聞言笑了,說道:“陛下,遼東送來的洪武大炮的確厲害,假以時日裝備到軍中,無論是陸上還是海上,當(dāng)有大作用?!?/p>
頓了頓,徐達輕聲道:“陛下,臣懂您的意思,其實在演武場上臣就在想,這匠人的奇技淫巧,倒是有可取之處,而且他們也都是苦命人,臣之前未曾想到匠人們過得那么苦。”
朱元璋笑了,說道:“所以你覺得,楊帆那小子提出的‘匠籍改革上書’,可行?”
猶豫片刻,徐達說道:“軍務(wù)臣懂,但是政務(wù)臣不敢隨便說,臣覺得不妨以遼東為試點,先放開匠籍的束縛,試一試那上書上的內(nèi)容,看看效果?!?/p>
朱元璋笑容更深,說道:“你跟咱想到一塊去了,遼東那邊去年打了一場勝仗,楊帆威望也高,就讓他在遼東折騰折騰看一看效果!”
二人飲了兩杯酒,朱元璋的眸子越發(fā)深邃,道:“天德,咱有個想法你聽聽如何,今年咱決定讓傅友德、藍玉、沐英征云南,你也知道云南那個地方,大軍過去了平定,等大軍走了又反復(fù),咱想要讓沐英永鎮(zhèn)云南。”
聽到這話,徐達細細思忖,道:“陛下所言有理,不過沐英對陛下您和皇后娘娘視為親生父母,恐怕不愿意留在云南?!?/p>
沐英若是永鎮(zhèn)云南,恐怕這次出征就是見馬皇后與朱元璋的最后一面。
朱元璋一聲嘆息,道:“前幾年老二去了西安,老三也走了,老四又去了北平,孩子們都長大了早晚要走,沐英不去云南,換了旁人我哪里放心得下?就算他不愿意,也得替咱大明守住彩云之南?!?/p>
遼東,五月初。
楊帆與劉伯溫漫步在遼陽城外太子河畔,五月初春光大好,清風(fēng)徐來令人心情舒暢。
楊帆笑容滿面,說道:“王圖他們已經(jīng)在歸來的路上,陛下準(zhǔn)許了我的上書,不過,這匠籍改革目前只在咱們遼東施行,青田公,又要辛苦您了。”
度過了遼東漫長的冬日,劉伯溫的精神頭越來越好了。
也難怪,在的時候整日擔(dān)驚受怕,到了楊帆這里,劉伯溫身心放松,楊帆敬重他,更將重要的政務(wù)都交給了劉伯溫處理。
劉伯溫仿佛又回到了年輕時候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光,精神頭一日強過一日。
劉伯溫悠悠說道:“你這一紙‘匠籍改革上書’下去,多少工官把頭要沒了油水?又有多少依附在官營手工作坊上的撈錢的人要勒緊褲腰帶?小楊大人,恨你的人,又要多嘍?!?/p>
楊帆仰面而笑,說道:“滿朝文武就沒有幾個不恨我的,不過,我人在遼東逍遙自在,他們能奈我何?更別提幾個小螞蚱了,青田公盡管動手,若是有人阻擋咱遼東政令下發(fā),讓匠籍百姓過上好日子,我見一個殺一個!”
楊帆在遼東總兵官的位置上坐得久了,這殺氣與威嚴(yán)越發(fā)深重。
劉伯溫擺了擺手,笑道:“哈哈哈!沒那么嚴(yán)重,如今遼東上下都對你心悅誠服,誰敢不聽你的話?”
二人正說笑間,忽然見到一人騎著駿馬而來,那馬上的少年唇紅齒白相貌英俊,也就十五六歲。
少年在不遠處停下,翻身下馬行禮道:“楊大人,劉先生!”
楊帆朝他招了招手,笑著說道:“維喆,今日不是隨著他們?nèi)タ辈焖牧嗣??怎么來這里了?”
這少年不是旁人,正是夏時敏的長子夏元吉,在歷史上永樂大帝朱棣的重臣。
夏元吉笑了笑,說道:“勘察結(jié)束得早便回了遼陽城,大人,先生,父親讓我來找你們,說有客人從高麗那邊來了,父親說請兩位趕快回去呢。”
高麗?
楊帆心中一動,遼東有高麗的商人出沒這事兒,楊帆一直讓夏時敏盯著。
夏時敏也派了人與之交流溝通,這事兒也有好幾個月了,今日夏時敏忽然這么正式地讓楊帆去見一見,應(yīng)該有了大進展。
楊帆府邸,楊帆歸來后換了一身衣衫,早已經(jīng)等待多時的夏時敏終于見到了楊帆。
“大人,您終于回來了,從高麗來的使臣,已經(jīng)等候您多時了!”
哦?
楊帆有些驚訝,說道:“高麗的君主王禑,派人來了?”
夏時敏搖了搖頭,道:“大人,并不是王禑派來的人,而是高麗大將軍李成桂的次子李芳果,此次他是扮做商人前來?!?/p>
楊帆眉毛一挑,覺得這事有些意思。
高麗那邊兵荒馬亂的,結(jié)果高麗君主王禑的大將軍,卻派遣自己的次子來遼東。
楊帆來到后院,就見一青年穿著打扮與大明人沒有什么區(qū)別,二十四五歲,很是英武。
“在下高麗東北面兵馬使、密直副使、奉翊大夫李成桂次子李芳果,參見楊總兵!”
哎呦?
楊帆吃了一驚,道:“李公子不必多禮,李公子的大明官話說得,竟然這么好?”
李芳果微微一笑,道:“家父素來仰慕中原,我家中有許多典籍,也有教授漢話的老師,所以說得還不錯。”
楊帆對李芳果的第一印象很不錯,與他入了會客廳,寒暄起來。
李芳果倒也坦蕩,直言他是受父親的命令,扮做商人來往殘元與大明之間,一來開闊眼界,二來也是看看這大明與北元的氣象。
楊帆的眸子微微閃動,說道:“李公子覺得,大明與北元氣象有何不同?”
李芳果想了想,說道:“在下覺得北元如今好像一塊木頭,表面看起來很堅硬,內(nèi)里卻有腐朽處,尤其是納哈出將軍統(tǒng)御的地方,民生凋零破敗不堪,而楊總兵統(tǒng)轄之地卻不然?!?/p>
李芳果由衷說道:“吾等從四平入昌平、開原,又一路過鐵嶺、沈陽到了遼陽,一路走來是越來越熱鬧,興盛,百姓都在開墾田地,軍兵訓(xùn)練刻苦,人人都有精氣神,我還聽說,楊總兵上書大明皇帝‘匠籍改革上書’,為百姓謀生路前程,在下對您仰慕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