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柄親自挑選的宅邸里有一座樓閣，正好能俯瞰小半個承宣布政使司衙門。
葉柄慢悠悠地走上樓閣，問道：“蔣大人，從你我來到福州府到今年，多久了？”
蔣艾想了想，回答道：“從洪武十七年算起，到今年，不多不少正好十年?！?/p>
葉柄滿懷感慨地說道：“十年！整整十年，你我在福州府沉浮，熬了十年卻依舊比不過那昏庸的吳昭，如今，你我終于熬到頭了！”
葉柄并未來到福建就是如此，曾經(jīng)他也有雄心壯志，希望能做出一番事業(yè)來，然而蹉跎了數(shù)年，磨平了最初的雄心壯志，最后變成了同流合污者。
蔣艾面露喜色，對葉柄說道：“大人才華，遠(yuǎn)勝于吳昭，以后福建就是大人您說了算，下官愿鞍前馬后，為大人效力！”
今晚過后，福建的高層官員會折損十之七八，葉柄受到重用、穩(wěn)定福建局勢，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蔣艾仿佛見到了自己飛黃騰達(dá)，成為福建承宣布政使司二把手的美妙未來。
福州城，夜，沈宅。
沈宅的后院里，沈家家主沈沖臉色漲紅，不住地咳嗽，隱隱能聽到外面的喊殺聲，沈沖吃力地對床榻邊的仆從道：“去，去將小姐找來，我有話對她說，快去！”
仆從小心翼翼地說道：“老爺，小姐在前院坐鎮(zhèn)，現(xiàn)在過去恐怕小姐抽不開身……”
仆從的話還未說完，沈沖便吼道：“吾的話你沒聽見么？快去找小姐來！”
沈沖膝下就一個女兒，若是沈一丹有個三長兩短，沈沖活著還有什么意義？他打定主意，一旦賊人沖進(jìn)府邸，就讓沈一丹利用家中的密道逃走。
人活著才有希望，人若是死了，才是什么都沒有了，沈沖一個將死之人，絕對不會連累沈一丹。
仆從見沈沖發(fā)火，只好去尋自家小姐，約莫過了一刻鐘的時間，沈一丹終于來了，她一進(jìn)屋便快步走向床榻，道：“父親，您找我？您別擔(dān)心，有我呢?！?/p>
沈沖見到女兒來，凝重的臉色稍稍緩和，對沈一丹道：“丹兒，外面情況如何？”
沈一丹坐到了床榻邊，柔聲回應(yīng)道：“父親您放心吧，我們準(zhǔn)備充足，一時半刻賊人沖殺不進(jìn)來的?！?/p>
沈沖嘆了口氣，道：“你休要瞞我，這偌大的福州城，賊人偏偏來打我們沈家，想來是蓄謀已久，我家可還能擋得??？”
沈沖經(jīng)驗(yàn)豐富，雖然重病但是思路依舊清晰，道：“就算能擋得住一時三刻，但為父聽說馮大人領(lǐng)兵剿匪，城中兵力不足，豈能長久？你還是收拾金銀細(xì)軟，不要管為父，從密道走吧！”
在富戶人家中，提前修建密道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狡兔三窟，何況是人？富戶人家有了錢，有了地位，更加惜命，就怕遭遇什么意外。
沈一丹握住了父親沈沖的手，寬慰道：“父親莫慌，女兒已經(jīng)與楊大人約定好，只要撐住幾個時辰，自有援軍來?！?/p>
沈沖露出一抹苦笑，道：“為父這幾日昏昏沉沉地，不知你又見了什么楊大人，你說的是哪位楊大人？”
沈一丹只好將與楊帆的計劃告訴了沈沖，沈沖越聽越是心驚，道：“你與楊大人的計劃太冒險了，一個不慎，我們沈家就有覆滅的危險，你為何不提前與我商量？”
沈一丹柔聲安慰沈沖，道：“父親身子不好，一直昏睡，此事我只好先做了決定，父親，您就放心吧，我們沈家一定能夠苦盡甘來，我相信楊大人，更相信馮大人?！?/p>
沈沖在聽到“馮大人”三個字的時候，眉毛微微蹙起，他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沈一丹與馮潮的關(guān)系，沈沖作為父親怎么會不知道？但沈沖一直都不贊成兩人在一塊，原因很簡單，馮潮礙于沈家是商賈之家，猶豫不決，不肯迎娶沈一丹。
在沈沖看來這般人，怎么能值得托付？這般人，怎么配與他的女兒相伴一生？
沈一丹好不容易安撫住父親，壓抑著心中的擔(dān)憂，沈家正在被兇徒圍攻，援軍還要等一段時間才能出現(xiàn)，說沈一丹不害怕是假的，可是當(dāng)她走出屋子的時候，她臉上的畏懼消失，只剩下篤定與自信。
沈一丹就是沈家現(xiàn)在的主心骨，沈家的人看到了沈一丹的神情，便也心安起來，全力應(yīng)對匪寇。
今晚，是福州城富戶的一場劫難，城中大亂，那些平日里受法度壓制的惡徒都陸續(xù)出動，他們想要趁著今夜大撈一筆，那些富戶人家、小康人家，自然是首選。
從福州城東到城西，從城南到城北，到處都是起火與搶劫，還有殺戮。
福州城，承宣布政使司衙門。
嘭！嘭！嘭！
承宣布政使司的大門，在遭受了數(shù)次的撞擊后，終于支撐不住。
轟！
隨著衙門正門的轟然倒地，蒲氏一族的悍匪，以及錢家、范家的死士等興奮地嗷嗷叫。
“破門了！破門了！殺進(jìn)去！”
“頭領(lǐng)有令，進(jìn)去之后將那群當(dāng)官的都給我抓起來！”
“府庫里面全都是錢，咱們發(fā)達(dá)了！”
“哈哈哈哈，沖進(jìn)去！”
……
蒲忍麾下的人火速沖進(jìn)去，蒲忍亦是難掩激動之色，這府衙的防御比他想象中的要堅固得多，好在終于沖破了。
嘭，嘭，嘭……
蒲忍忽然聽到一陣聲響，作為活躍于三省與海上的悍匪，蒲忍對那聲音再熟悉不過，是火銃，他沒想到，為何這衙門里面的守軍會忽然有火銃，如果有火銃為何之前不用？
最先沖進(jìn)衙門里面想要搶府庫的潑皮無賴與死士被打死了一片，這一下后面的人血都冷住了。
他們舉目望去，府衙里面的人在前方百步之外，用各種家具搭建了簡易的防御工事。
紀(jì)綱站在防御工事后面，正在指揮錦衣衛(wèi)，對殺入府衙中的人開始第二輪射擊。
死士與潑皮們哪里見過這么厲害的火銃？當(dāng)即就萌生了撤退的念頭。
“不成，他們有火銃！快走！”
“打不了了，這仗大不了?！?/p>
“火銃要命??！快撤！”
……
他們這一喪氣撤離，立刻打亂了進(jìn)攻節(jié)奏，就連蒲氏一族的悍匪也被影響，有些動搖。
蒲忍眼疾手快，見到一個潑皮往這邊跑，上去就是一刀，正好砍在了潑皮的腦袋上。
蒲忍這一刀將潑皮的腦袋砍掉一半，紅的白的潑灑出去，嚇得四周的人一陣尖叫，他的臉上閃過一抹戾色，吼道：“后退者死！誰敢再動搖軍心，我蒲忍立斬！”
蒲忍的兇狠成功震懾住了想要逃走的人，也穩(wěn)住了搖搖欲墜的軍心，他指著前面，吼道：“有盾牌的抵在前面，后面的人跟上，排成一排往前沖！火銃射擊間隔很長，他們射擊兩輪我們就能沖到他們的面前，給我殺！殺！”
蒲忍不愧是常年經(jīng)歷惡戰(zhàn)的悍匪頭領(lǐng)，腦子極為靈活，在蒲忍的指揮下，他們繼續(xù)沖擊府衙。
府衙的情況越來越糟糕，又堅持了小半個時辰，紀(jì)綱等守軍不得不撤離，前往府衙的另外一道臨時防線。
雖然他們還能夠拖延，但是任誰都能看出來，府衙的失守已經(jīng)是時間問題。
府衙不遠(yuǎn)宅邸的樓閣上，范星、錢唐來的時候，正好見到了守軍撤退、蒲忍不斷勝利的情景。
范星眼睛都笑得瞇了起來，說道：“這蒲忍還真是一個人才，再有兩個時辰，不，再有一個時辰，府衙就可以被拿下來！”
范星搖頭晃腦，很是得意，說道：“那應(yīng)天來的大人，就算千算萬算，也算計不過葉大人您！”
錢唐微微頷首，問道：“葉大人，那從應(yīng)天來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葉柄沒有說話，神情平淡地望著府衙，他身后的蔣艾道：“錦衣衛(wèi)都指揮使，長安侯——楊帆！”
??？
錢唐與范星嚇了一跳，錢唐說道：“楊……楊帆？他不是領(lǐng)兵征高麗、征韃靼么？怎么來了？”
錢唐的后衣襟瞬間被冷汗浸濕，說道：“葉大人可吩咐蒲忍，留下楊大人性命？”
葉柄的眼皮微微一翻，道：“本官為何要吩咐蒲忍？楊帆在應(yīng)天或許是個人物，但是到了福建，就要按照我福建的規(guī)矩，他不守規(guī)矩，死了又如何？”
錢唐與范星互相對視一眼，都露出了驚駭之色，范星咽了一口唾沫，說道：“葉大人果然是……果然是非凡人，在下佩服，佩服?！?/p>
錢唐與范星二人頂多想要做生意斂財，最好能將生意遍布沿海，成為商賈巨富。
葉柄卻要?dú)⒘舜竺鞴鬃恐拈L安侯，這可是為大明開疆拓土的人物啊！與葉柄比起來，錢、范二人都算良善了。
蔣艾的目光掃過面露驚恐之色的錢唐、范星，寬慰道：“錢兄、范兄，天大的事情有大人處理，你們只需跟緊了大人的腳步就好，今夜過后，未來福建的海貿(mào)生意，少不得你們出力，你們可懂？”
錢唐、范星連連點(diǎn)頭，他們雖害怕楊帆身死會引來朝廷的震怒，但已經(jīng)上了賊船，便沒有退路，只能跟著葉柄一條路走到黑。
福州城，城門。
福州城正門在城中火起不久，便被蒲忍的人從內(nèi)部攻陷，牢牢掌控著城門。
駐守城門的悍匪們此刻正滿懷羨慕地望著城中的同伴們燒殺搶掠，恨不得自己親自下場去搶殺。
守城門在事成之后雖說也有賞賜，但哪有親自沖入富戶人家強(qiáng)得多，油水足？
年輕的悍匪緊握刀柄，眼珠子直發(fā)亮，道：“頭兒，要不咱們也下去幫幫兄弟們吧？”
負(fù)責(zé)守備城門的悍匪頭目笑了笑，笑罵道：“你小子活膩了是吧？首領(lǐng)的命令也敢違抗？老老實(shí)實(shí)地在這兒給我守著，哪里都不許去。”
其他的悍匪們聞言，皆露出失望之色，道：“咱們咋就這么倒霉？抽到了一個守城門的差事，好事輪不到咱們?！?/p>
悍匪頭目叉著腰，教訓(xùn)道：“你們少挑三揀四的，守城門不用拼命，等到府庫攻占下來，自有你們的好處，都給我精神著點(diǎn)。”
年輕的悍匪頗為失落，嘀咕道：“頭兒，咱們在這守著有啥用？又沒人來攻城，更沒人往外跑?！?/p>
他索性轉(zhuǎn)過身不再去看城里的情況，好處就在眼前，看得見吃不到，看了也是心煩。
年輕的悍匪走到了城墻另外一邊，想看看城外舒緩心情，這一看不得了！
如墨的夜色里，明軍已經(jīng)神不知鬼不覺地趁著守備城門的悍匪大意，摸到了城頭下。
一架架云梯已經(jīng)到了墻根底下，即將開始攻城，年輕的悍匪見狀臉色一變，轉(zhuǎn)身喊道：“不好，有敵……”
嗖！
他的話還未喊完，一支利箭已經(jīng)從后面射來，正中年輕悍匪的后心。
撲通！
他一聲沒吭當(dāng)場氣絕身亡，其他的悍匪總算回過神來開始警備。
然而明軍的攻勢已然展開，圍繞著城門所在的這一片城墻，數(shù)千明軍如同潮水般涌來！
悍匪的頭目懵了，見到這種規(guī)模的進(jìn)攻他的心涼了半截兒，道：“為何明軍的主力會殺回來？快去稟告首領(lǐng)！”
悍匪頭目經(jīng)驗(yàn)豐富，一眼就分析出來城門不可能守得住，若是城門丟了，明軍主力殺入城中，后果不堪設(shè)想。
福州城，承宣布政使司衙門。
轟隆??！
隨著一聲巨響，衙門內(nèi)守軍的最后一道臨時防線被推倒，悍匪們終于攻入了夢寐以求的府庫。
蒲忍難掩激動，對麾下喊道：“殺！殺光他們，奪取府庫，榮華富貴就在眼前！”
楊帆等人已經(jīng)退守到了府庫之中，這府庫倒還算是一個易守難攻之所，但他們的人數(shù)太少了。
聽著越來越近的喊殺聲，吳昭滿頭大汗，道：“悔不該讓馮大人去剿匪，這群天殺的匪寇到底是怎么進(jìn)入到城里的？”
吳昭養(yǎng)尊處優(yōu)，這輩子都沒見過這般兇險的場面，其他的官員也大多面有懼色。
楊帆目光銳利，說道：“悍匪能大批地隱藏到城中，卻不被發(fā)現(xiàn)，定是城中有人接應(yīng)，諸位就沒發(fā)現(xiàn)我們身邊，少了什么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