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風鈴在省城鋃鐺入獄,作為這起風流韻事的另一位當事人,杜麗麗自然也難以獨善其身。
省城公安局的行動迅捷如風,當天就向黃原地區(qū)公安處發(fā)出了協(xié)查通報。幾乎沒有任何拖延,黃原市局的民警便在杜麗里工作的市文聯(lián)辦公室內,眾目睽睽之下將她帶走。
兩地公安機關隨即聯(lián)合辦案,就在黃原對杜麗麗展開了緊鑼密鼓的審訊。
這件事情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塊巨石,瞬間激起了巨大的波瀾。其影響,遠遠超出了文學圈和機關單位,迅速成為了社會性新聞。
當天晚上,無論是省電視臺還是黃原地區(qū)電視臺的新聞節(jié)目,都播報了“著名詩人古某因liu mang罪被依法逮捕,涉案人員杜某一并落網”的消息。
緊接著,隔天的省報和黃原地區(qū)晚報,也在顯著位置刊登了類似報道,雖然遵循慣例隱去了全名,以古某某,杜某某代稱,但是依托“著名詩人”之類的關鍵詞,已經足夠讓嗅覺靈敏的人們拼湊出視覺的大致輪廓。
一時之間,這樁丑聞成了街頭巷尾、家家戶戶茶余飯后最熱門的談資,人們在唏噓、譴責之余,也不免對細節(jié)充滿了獵奇般的探究。
田潤葉還沒來得及返回黃原,就住在省城招待所里,從當天的報紙上看到了這則讓她心驚肉跳的新聞。白紙黑字,像針一樣扎著她的眼睛。
田潤葉拿著報紙的手微微顫抖,腦子里一片混亂。這就是葉老師所說的處理方式嗎?這處理方式……未免太過酷烈。
直接將二人送進了監(jiān)獄,以眼下全國上下對刑事犯罪雷霆萬鈞、從重從快的處罰形式來看,古風陵和杜麗麗的下場恐怕……田潤葉甚至不敢再想下去,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這手段,是不是太狠了些?
然而,更讓田潤葉感到坐立不安的,是一陣強烈的心虛和負罪感。那天晚上,武惠良在自己家中傾訴時是那般痛苦和無助,將自己視為唯一可以信任的傾訴對象,甚至就連丈夫李向前都體貼的選擇了回避。
可自己呢,卻在家庭聚餐后,帶著酒意,將朋友的傷痛和隱私毫無保留的告訴了葉晨……武惠良如果知道了事情的源頭,竟是在自己這里,他會怎么想?他一定會怨恨自己吧?這種背叛信任的感覺,讓田潤葉如芒在背。
內心的煎熬促使田潤葉在當天下午,就趕到了葉晨的住處。他需要當面進行確認,同時也需要一個答案。
葉晨似乎早就料到田潤葉會來,神色平靜地給她開了門。面對田潤葉急切而帶著責難的詢問,他沒有任何遮掩,非常坦率的承認:
“沒錯,潤葉,這件事情是我做的?!?/p>
緊接著,葉晨將自己如何去找黑老,如何表明態(tài)度,以及黑老隨后在作協(xié)內部開會,決定清理門戶,并移交公安機關的經過簡明扼要的復述了一遍。
田潤葉一邊聽著,臉色愈加蒼白,她忍不住將自己的擔憂和盤托出:
“葉老師,可是……惠良他只告訴了我一個人,我這……我這不等于出賣了他嗎?他要是知道了,我……”
看著田潤葉愧疚不安的樣子,葉晨反而輕輕地笑了,只是那笑容里帶著一種看透事情的淡然,與一絲不易覺察的冷峭。
他給田潤葉倒了杯水,語氣平和卻字字清晰的說道:
“潤葉啊,你把事情想的太簡單了。你覺得,一個被不止一個人知道的秘密,還能稱之為秘密嗎?”
葉晨的語氣頓了頓,看著田潤葉的眼睛,繼續(xù)說道:
“武惠良既然選擇把心中的苦悶告訴你,他自己就應該預見到,這件事有可能無法完全局限在你們兩人之間。痛苦需要宣泄這不假,而秘密,則往往具有擴散的屬性。
至于你擔心被武惠良知道這件事是從你這里泄露的,其實大可不必。上次省作協(xié)在黃原地區(qū)搞座談會,古風鈴和杜麗麗之間那種過從甚密、毫不避諱的樣子,看到的人絕不在少數(shù),早就引起了議論。
我這邊已經和黑老通過氣了,做鞋那邊會統(tǒng)一口徑,所有對古風鈴鐺品行的質疑,都源于座談會期間,都源于他本人的不檢點表現(xiàn),和同志們雪亮的眼睛,絕不會把你牽扯進來?!?/p>
葉晨的聲音似乎帶著一種引導性的力量,他繼續(xù)為田潤葉規(guī)劃好了應對之策:
“所以,如果武惠良將來某一天問起你,你只需要堅持說不知道,不清楚具體情況就行了。讓他自己去調查,去聽到那些早已存在的風言風語。這樣既能保全你們之間的情分,也能夠讓他認清現(xiàn)實?!?/p>
最后的末尾,葉晨的語氣帶上了一絲意味深長的評價:
“潤葉,你記住。如果事已至此,證據確鑿,輿論嘩然,而武惠良還沉浸在個人的感情創(chuàng)傷里,糾結于消息來源,甚至對杜麗麗那樣徹底背叛他的人,還存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和優(yōu)柔寡斷……
呵呵,那這樣的人,格局也就到此為止了。過于沉溺于兒女私情,缺乏決斷力和大局觀,他未來的道路,肉眼可見的不會走的太遠,你也不必為此過于自責?!?/p>
葉晨的一番話,像一陣冷風,吹散了田潤葉心中部分的迷霧,卻也讓她感受到了一種現(xiàn)實的殘酷和人際交往的復雜。
她默默喝著水,心情復雜難言,既有一種卸下負擔的輕松,又有一絲對武惠良處境的憐憫,以及對葉晨這種近乎冷酷的理智感到的一絲寒意……
田潤葉帶著滿腹的復雜心緒離開了,書房里重新恢復了安靜。葉晨走到窗邊,點燃了一支煙,目光淡然地望著樓下街道里熙攘的人流車馬。
他不會在意田潤葉,或者武惠良,乃至其他任何人會怎么看待他在這件事情中所扮演的角色和采取的激烈手段。
要說葉晨對武惠良抱有多深的同情,或者對杜麗麗懷有多大的惡感,那純屬扯淡。他與這兩人并無深交,他們的悲歡離合,本質上也與他葉晨無關。
葉晨之所以會出手,其實更多的是基于理性判斷的“從心”之舉,或者說,是一種冷酷的“及時止損”。
在葉晨的認知里,像古風鈴,杜麗麗這種沉溺于所謂“精神共鳴”,感性遠遠壓倒理性的人,行事往往缺乏底線,極易走向極端。
這絕非是危言聳聽,而是有血淋淋的前車之鑒。那個才華橫溢,卻最終陷入瘋狂的詩人顧成,就是最好的例子。
一個能寫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這樣詩句的人,誰能想到他最終會舉起利斧,殘忍的劈向曾經同甘共苦的發(fā)妻?這種極度炸裂、顛覆常人認知的新聞,就真切地發(fā)生在不遠的將來。
顧成能做得出,誰能保證被背叛、被羞辱、痛苦到極致的武惠良就做不出?
當一個人鉆進情感的牛角尖,被憤怒、絕望和不甘徹底吞噬理智時,熱血沖昏頭腦,做出任何過激的、毀滅性的行為都是有可能的。
到了那個時候被波及到的,恐怕就不只是當事人自己了。葉晨不希望自己熟悉的環(huán)境里,出現(xiàn)這種不可控的、血淋淋的慘劇,哪怕只有一絲苗頭,也要提前將其扼殺。
葉晨將古風鈴和竇麗麗的事情捅出去,借著法律這柄利劍快刀斬亂麻,從根本上鏟除這個危險的隱患。在他看來,這才是最有效率、成本最低的解決方式。
葉辰從不會標榜自己是為了誰誰誰好,是為了維護社會風氣,或者是任何其他冠冕堂皇的理由,他自己本身就是個海王,真的那么去做了,本身就是個天大的笑話。
他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和感激,他的行為動機,根植于他內心那套自成體系的道德標準和風險厭惡邏輯。
葉晨厭惡這種混亂不堪,始亂終棄的關系,更預見到了其中潛藏的巨大風險。出手干預,對他而言,如同清除掉身邊一顆隨時可能爆炸的不穩(wěn)定炸彈,就只是為了讓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更安全,更清靜一些罷了。
也許有人會說他偏激,處事過于狠辣,不留余地;也或許會有人在背后議論他冷血陰毒,多管閑事。葉春從未將這種閑言碎語放在心上,更不會因此而動搖自己分毫的行為準則。
人活于世,但求問心無愧,按照自己認定的準則行事便好。外界的毀譽,如同窗外的浮云,風吹即散,根本無法觸及他內心堅固的堡壘。
他掐滅了手中的煙蒂,轉身回到了書桌前,重新攤開稿紙,拿起了鋼筆,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未曾發(fā)生。于他而言,這件事已經翻篇,他的世界依舊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和規(guī)則在運轉。
葉辰把這件事當成過眼云煙了,然而,古風玲和杜麗麗事件掀起的風浪,遠未隨著當事人的被捕而平息。
杜麗麗的父親杜正賢,在得知女兒被公安機關帶走的消息時,正是個陰沉的黃昏。
窗外天色晦暗,烏云低垂,仿佛隨時都要壓垮這座小城的屋頂。他握著電話聽筒的手微微顫抖,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只覺得整個天穹都塌陷了下來,重重壓在他已不再年輕的心上。
辦公室里尚未開燈,昏暗的光線將他臉上的皺紋勾勒的愈發(fā)深重。但多年機關生涯錘煉出的理智,讓杜正賢強行壓下立刻沖去公安局的沖動。
他心里很清楚,這個案件目前正處于偵查階段,自己若以涉案人員家屬兼領導的身份貿然介入,非但于事無補,反而可能授人以柄,讓事情變得更加復雜被動,甚至影響最終的定性。他深吸了幾口帶著塵埃味兒的沉悶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最終,杜正賢只是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最后一絲天光,摸索著撥通了傳遞為武惠良辦公室的電話。電話里他的聲音聽起來異常疲憊和沙啞,如同被砂紙磨過,沒有多余的話,只簡單約女婿,晚上來家里一趟,想了解一下具體情況。
接到岳父的電話,武惠良心中已然明了。其實他自己的內心也充滿了震驚和困惑,像是被一團亂麻堵著。
這件事情如同被密封的潘多拉魔盒,為何會突然之間被打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引來如此巨大的風波?
武惠良并非沒有懷疑過田潤葉,那一晚,他將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痛苦只對田潤葉一個人傾訴了。
可田潤葉是他最信任的朋友和得力的下屬,在沒有絲毫證據的情況下,僅憑猜測就去質疑對方,這種小人行徑,武惠良做不出來。
更何況,田潤葉這兩天請假去了省城探望妹妹田曉霞,這讓他連當面試探的機會都沒有。種種疑團,像暮色一樣愈來愈濃的纏繞在他心頭。
下班后,武惠良拖著沉重的腳步來到了岳父杜正賢的住所。往日里整潔溫馨的家,此刻被一種悲戚壓抑的氣氛籠罩。
客廳里只開了一盞光線昏暗的壁燈,將人影拉的長長的,扭曲地投在墻壁上。
岳母蜷縮在沙發(fā)角落,眼睛紅腫,不住的用手帕抹著眼淚,看到女婿武惠良進來,那壓抑的哭聲更是變成了斷續(xù)的嗚咽,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刺心。
武惠良自己也是滿臉憔悴,胡茬凌亂,眼窩深陷,窗外漸濃的月色仿佛也侵入了他的眼底。畢竟在這件事情里,他所承受的痛苦和屈辱,絲毫不比杜家人少。
杜正賢沒有起身,開大燈也沒有客套,他坐在主位沙發(fā)上,身影在昏暗中顯得格外孤寂。
他沒有安慰哭泣的老伴,只是示意武慧良坐在對面的木椅上,直接開門見山,聲音干澀的如同枯葉在摩擦:
“惠良,這里沒外人,你跟我說實話,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麗麗她……她和那個古風鈴,究竟到了哪一步?”
杜正賢的問題像一塊石頭,投入了死寂的水潭。
武惠良看著瞬間蒼老了許多的岳父,心中五味雜陳。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默默地從自己穿的夾克衫內袋里,掏出了一卷小巧的磁帶。
他站起身,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向客廳角落那臺略顯陳舊的雙卡錄音機前,昏黃的光線照著它,微微顫抖的手指。
他熟練地打開艙門,將磁帶放了進去,然后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按下了播放鍵。
“——你……你怎么了?”
“——你自己知道怎了!你說!你和那個該死的家伙到底干了些什么?!”
“——我不準備隱瞞你,我是和古風鈴好了……”
“——這不是真的!”
“——是真的?!?/p>
“——你撒謊!你在氣我!”
“——沒有……”
……
錄音機里,先是武惠良痛苦而暴怒的質問,如同困獸的咆哮,接著是杜麗麗起初的沉默,而后是那種令人心寒的、帶著破罐破摔意味的“坦誠”。
爭吵、哭泣、清脆的耳光聲、以及杜麗麗那套關于“兩個都愛”的驚世駭俗的言論……那天晚上臥室里發(fā)生的一切伴隨著電流的細微雜音,無比清晰的在這寂靜、昏暗的客廳里重現(xiàn),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針,扎在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上。
杜正賢聽著錄音里女兒那熟悉卻又陌生的可怕的聲音,臉色從最初的期盼、到震驚、再到鐵青,最后化成一片死灰。
他原本挺直的,作為領導慣有的腰板,隨著錄音的播放,一點點佝僂下去,仿佛被人抽走了脊梁骨。
他無力地深深陷在沙發(fā)里,閉上眼睛,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像是無法承受著錐心之痛,只有壁燈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
錄音播放完了,房間里只剩下岳母,更加壓抑卻更顯絕望的唾泣聲,和磁帶空轉的“沙沙”聲,那聲音在寂靜中無限放大,折磨著人的神經。
窗外,夜色已濃,偶爾傳來幾聲遙遠的狗吠,更添凄清。沉默了不知多久,仿佛一個世紀般漫長,杜正賢才緩緩睜開眼,那雙曾經銳利的眼睛此刻布滿了血絲和渾濁的痛苦。
他看向對面同樣面色慘然、整個人如同被抽空了的武惠良,嘴唇哆嗦了幾下,用一種近乎卑微的、帶著最后一絲僥幸的試探語氣問道:
“惠良……所以,這件事……是你……是你報的案?”武惠良簡直要被這句話氣笑了,那是一種混合著巨大屈辱和荒謬感的悲憤,像巖漿一樣在他胸中翻涌。
他猛地抬手指著那臺還在空轉的錄音機,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慨,在昏暗的燈光下幾乎要迸出火星:
“爸!我最后再叫您一聲爸!您聽聽!您仔細聽聽這錄音!如果真是我武惠良存心要報案,要把事情做絕,這卷磁帶現(xiàn)在就不該是在您家里播放,而是應該早就作為證據,出現(xiàn)在黃原市局或者省公安廳的預審室里了!我武惠良再不是個東西,也還沒下作到那種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