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魁沒想到身為列車長的陸紅星,此次居然沒有站到自己這一邊,他有些詫異的看著老陸。正在這時,汪新也插嘴道:
“就是,我有同學(xué)在南方的,人家都說了,他們那邊兒賣啥的都有,可熱鬧了。別的不提,就像陸嬸兒這樣自己會做衣裳的,開裁縫鋪的有的是,生意可好了?!?/p>
姚玉玲回過了頭,好奇的眨著她那卡姿蘭的大眼睛,然后問道:
“真的假的???”
“那還能有假的?”
“那你跟我說說都有啥好東西?”
“這我就沒細問了,你有工夫自己去瞅一眼唄?”
姚玉玲回過了頭,一臉期待的看著葉晨,然后說道:
“我倒是想去南方看看,可是有點膽小,自個不敢出門。葉晨,要不回頭咱們一塊兒去那疙瘩溜達溜達?”
還沒等葉晨回答,眼看著畫風跑偏,再加上姚玉玲沖葉晨搖尾巴的舉動太過明顯,這讓馬魁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兒。馬魁用力的拍了下桌子,然后厲聲呵斥道:
“沒看到正在辦案呢嗎?胡謅八扯的給我閃一邊兒去!”
看著馬魁擺出了一副師父的架子,葉晨還沒等有所表示,汪新卻“蹭”的一下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先是答了個到,然后說道:
“閃一邊去可以,但在閃一邊之前,我作為一名鐵路乘警,還是想表達一下自己的個人看法這在組織程序上是允許的吧?總不能讓辦案,成為某些同志的一言堂?!?/p>
老陸和馬魁都愣住了,紛紛將目光看向了汪新,想要看看這個向來沒正形的家伙,還會說出什么驚世駭俗的言論來。
只見汪新站的標板溜直,一副匯報工作的態(tài)度,繼續(xù)說道:
“我認為這不能叫做投機倒把,所以不能抓他。我還認為,有些同志這個思想特別保守,觀念十分落后,需要學(xué)習(xí)和進步,具體是誰我就不點名了。”
陸紅星嘴巴張得老大,他知道汪新從小是在汪永革的嬌慣下長大,可謂是一直生活在蜜罐子里,可是今天他的表現(xiàn)可是太過驚世駭俗了,這是在含沙射影自己的師父啊。換作他當徒弟那會兒,敢跟師父這么沒大沒小的,早就被大嘴巴子抽在臉上了,誰慣的你這毛?。?/p>
老陸眼瞅著馬魁的臉色肉眼可見的沉了下來,擔心汪新會吃虧,趕忙對他訓(xùn)斥道:
“汪新,你這是咋說話呢?是當徒弟的態(tài)度嗎?”
汪新一梗梗脖子,沒有任何的妥協(xié),對著老陸說道:
“陸叔,你咋知道我是在說馬叔呢?”
姚玉玲這邊吃完飯正在喝水,聽到汪新的話好懸沒噴出來。這節(jié)餐車里就這么幾個人,你不是在說馬叔,難不成在說陸叔?要不要這么搞???這時就見汪新輕推了姚玉玲一下,然后繼續(xù)大放厥詞:
“中泱剛剛開過大會,說得什么來著?”
姚玉玲心領(lǐng)神會的放下了手里的杯子,擦了擦嘴,然后用播音腔說道:
“要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要發(fā)展經(jīng)濟,一再強調(diào),時間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馬魁的臉上難免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因為車上大部分人都不站在自己這邊,就連老陸都跟個墻頭草似的搖擺不定,這讓他有了深深地挫敗感。
就在這時,傳來了葉晨扣上自己飯盒的動靜,然后就見他輕聲說道:
“要不我說兩句?”
車廂里的所有人,包括蹲在遠處的小溫州,此時都將目光看向了他,然后就見葉晨笑著說道:
“為了緩解閑散人員的就業(yè)壓力,上面是開過會,提出了搞活經(jīng)濟的理念??墒沁@也是有規(guī)矩的,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像今天的這種情況,汪新你認為真的合規(guī)嗎?
先不說小溫州有沒有個體戶營業(yè)執(zhí)照,只說一點,火車上是允許他隨意擺攤兒的地方嗎?都像他這樣,車上豈不是成了大車店了?
再有,咱們也不是沒經(jīng)歷過車上人流密集,造成安全隱患的時候,上次二人轉(zhuǎn)事件都忘了?連唱二人轉(zhuǎn)的帶行竊的,足足有五人落網(wǎng)。
汪新,你現(xiàn)在還覺得小溫州的行為沒毛病嗎?是不是有些太草率了?真要是火車上的乘客因為湊熱鬧,而導(dǎo)致個人財物丟失,這個責任誰來負?”
汪新被葉晨一連串的詰問給問的啞口無言,神情越來越嚴肅。別看他平日里嬉皮笑臉的,嘴上好像沒個把門兒的,可是卻聽得進道理。當初師徒三人為了抓捕那個打著唱二人轉(zhuǎn)幌子行竊的小偷,可是冒著爬火車的風險,這才把那一伙人全都給逮住。
汪新下意識的看了眼小溫州,只見他臉上帶著一絲心虛。隨即他把目光看向了葉晨,問道:
“師哥,你覺得這事兒該咋辦?”
葉晨卻是微微扭轉(zhuǎn)身子,對著馬魁和老陸的方向問道:
“師父,今天的事情要不讓我試試手?”
馬魁點了點頭,此時他也意識到自己也許有些矯枉過正了,不過葉晨看問題的角度,讓他也覺得靠譜,他想看看自己的大徒弟會怎么處置這件事情。
葉晨對著蹲在遠處的小溫州招了招手,小溫州立馬屁顛屁顛的挪蹭了過來,甚至都沒有站起身來,畢竟這屋里三個警察呢,他是真的心虛。
葉晨微笑著看向小溫州,然后對他問道:
“你販賣墨鏡辦理個體戶工商執(zhí)照了嗎?”
小溫州的眼神有些黯淡,隨即搖了搖頭,苦笑著說道:
“哥,我這只是小本兒生意,我嫌太麻煩就沒辦。”
葉晨笑著手指點了點小溫州,然后繼續(xù)說道:
“這和小本生意無關(guān),你不辦理執(zhí)照到底還是名不正言不順啊,這次是遇到了我們,下一次再遇到別人,你拿不出執(zhí)照來,還是會被查,甚至是被處罰。有了正規(guī)的手續(xù),你就能挺直腰桿,你覺得呢?”
小溫州從葉晨的言行舉止中看出來這個警察有放過他的意思,趕忙保證道:
“警察同志你放心,這次回去我就把證辦下來!”
葉晨從餐桌上發(fā)著的墨鏡盒子里,拿過了一副墨鏡在手里把玩,然后說道:
“以后的事兒以后再說,這次你在火車上販賣墨鏡,已經(jīng)明顯的違規(guī)了。這樣吧,出門在外不容易,我就不罰你錢了,呆會兒你就趴在桌上寫份兒檢討,按個手印兒,保證以后不在車上販賣墨鏡,今天這事兒就算是過去了,你覺著怎么樣?”
小溫州忙不迭的點頭答應(yīng),嘴里還說道:
“謝謝大哥,謝謝大哥,這樣,我的墨鏡你們每人都挑一副,算是小弟我的謝禮了!”
馬魁把臉一板,正要開口訓(xùn)斥,卻見葉晨笑著從兜里掏出了錢,然后對著小溫州說道:
“那不成了走后門兒么?我要是收了你東西,今天這件事兒的性質(zhì)就變了。這樣吧,你的墨鏡我確實還算是喜歡,我掏錢買一副,別要價太狠就成。”
葉晨的處理結(jié)果讓屋里的眾人都還滿意,馬魁也不是那種得理不饒人的人,當初面對順走別人皮鞋的老漢,他都愿意給人家機會,更何況面前的小伙子了。
汪新對于葉晨也是充滿了感激,在他看來,葉晨比師父馬魁處事要公正的多了,而且他看問題的角度與眾不同,看似和稀泥的舉動,其實到底還是偏幫了自己,消弭了師徒間的一場矛盾,關(guān)鍵是他說的話在情在理。
老陸看向葉晨的目光中也帶著一絲欣賞,相比起汪新來,他更喜歡葉晨身上的沉穩(wěn)。然而他們都不知道的是,葉晨今天之所以會這么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其實也是為了結(jié)一份香火,因為沒誰比他更清楚溫商的犀利了。
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腳盆曾經(jīng)創(chuàng)造了經(jīng)濟“奇跡”,其年平均經(jīng)濟增長速度為百分之八點六,那段時間他們很張狂,甚至揚言可以買下整個世界。然而隨著一份《廣場協(xié)議》,讓他們虛假的繁榮如同泡沫一般被針刺破,從此迎來了二十年甚至是更久的經(jīng)濟衰退期。
八十年代以來,華夏成為世界上經(jīng)濟增長速度最快的國家,在過去二十多年的時間里,保持了年均百分之九點四的高速度,超越了腳盆,刷新了世界紀錄,創(chuàng)造了新的經(jīng)濟奇跡,這其中就離不開溫州人的多年經(jīng)營。溫州市的城鎮(zhèn)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更是以百分之十五至百分之二十的速度遞增,“溫州速度”成了專有名詞。
而眼下這年月就是溫州人的起點,這時候溫州的空氣里充滿了貧窮與饑荒的信息,有這么一句話可以作為佐證,那就是“平陽討飯,文成人販,永嘉逃難,洞頭靠貸款吃飯”,足以證明此時溫州人的窘迫。
然而面對苦難,溫州人沒有選擇低頭沉淪下去,他們靠“一元錢”闖天下,他們自無中生有,自小中見大,迅速網(wǎng)羅世界各地的財富,他們集中力量、勇于冒險、敢為人先、攻城略地、戰(zhàn)無不勝。
溫州人的模仿能力是十分驚人的,他們把打火機、眼鏡、低壓電器等商品拆開再重裝,然后,就能制造出一模一樣的產(chǎn)品了。在模仿的基礎(chǔ)上,溫商不斷地學(xué)習(xí)、求新、求變,進而鞏固自己差異化的競爭優(yōu)勢。
去年剛興起戴墨鏡的風潮,小溫州就能看到商機,把墨鏡從來到北的進過來,賺取差價,這已經(jīng)足以證明他腦子是活泛的……
……………………………………
汪新回到家里跟老爸把車上的事情學(xué)了一遍,被汪永革好一通訓(xùn)斥,汪永革一邊在客廳,給暖瓶裝著新的瓶膽,一邊說道:
“論起當徒弟,你照比你師哥差老鼻子了,你說你跟你師父頂啥嘴???他說啥你聽著就是了。你可倒好,跟個傻狍子似的埋頭往前沖,結(jié)果還不落好,你說你圖個啥?”
汪新被老爸給損的面紅耳赤的,嘴里嘟囔著:
“他當師父的說得沒有道理,還不興人說了?”
汪永革看都沒看兒子,繼續(xù)鼓搗著他手里的暖瓶,然后不客氣的說道:
“啥道理?我看你就是欠收拾了,平常我太慣著你了,讓你沒挨過社會的毒打,等哪天你被人給撅的咔吧咔吧的你就得勁兒了!”
汪新解開了自己的假領(lǐng)子,扔到了桌上,然后說道:
“爸,人家十一屆三中全會可是說了,要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全黨的工作重點都要轉(zhuǎn)移到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shè)上來,還說……還說啥來著?我忘了?!?/p>
汪永革好懸沒被氣笑了,他對著汪新回道:
“讓你擱這疙瘩作報告呢?還跑來給我上課來了?咋滴?禍害你師父沒禍害夠,又跑來禍害我來了?
天天師哥長師哥短的,跟在葉晨屁股后頭,結(jié)果他的本事你是一點都沒學(xué)來。
為人處世要圓滑一些,別老是橫沖直撞的,這樣不行那就換個打法。同樣一件事兒,為啥你師哥就處置的讓所有人都滿意了?你小子啊,油滋拉發(fā)白,還是短煉啊?!?/p>
汪新家在討論這件事情,馬魁家里也同樣是沒閑著,馬燕在聽到了事情的經(jīng)過后,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的她,旗幟鮮明的表達了自己的立場:
“汪新說得沒錯,我支持他!”
馬魁感到一陣心塞,這件事情從發(fā)生到結(jié)束,只有葉晨從工作的角度幫自己說了幾句話,剩下的都跟自己唱反調(diào)。馬魁撇了撇嘴,然后說道:
“我是真沒想到啊,家里還有個小叛徒,知道擱以前你這是啥不?你這是小王連舉!”
王連舉是樣板戲《紅燈記》中的反面人物,非常遭人憎恨。馬燕一聽就不愿意了,音量明顯提高說道:
“解放思想,實事求是,這還有錯了?”
馬魁自嘲的笑了笑,笑容中帶著一絲苦澀,回道:
“我吃的虧啊,比你吃的饅頭還多呢,你還教訓(xùn)我我了?汪新這小子,你別看他現(xiàn)在嘚瑟,這樣下去早晚是要吃大虧的!”
“那不正合你意了?”馬燕牙尖嘴利的回懟道。
馬魁氣得當時就摔了筷子,都說女兒是爸爸的小棉襖,自家的這件小棉襖她漏風啊,黑心棉做的吧?
馬燕嘴里的飯菜還沒咽下,她鼓著腮幫子看向馬魁,沒有絲毫要慫的意思,直接問道:
“咋滴?你還想揍我啊?打吧,別把我胳膊擰折就成,我白天還得上班賣貨呢?!?/p>
馬魁被氣到牙根直癢癢,對于汪新那個小癟犢子,他看不慣還能踹幾腳,真要是讓他跟閨女動手,他還真就做不到,別說擰胳膊了,就算是打臉也不成啊。他學(xué)著小時候那樣,虛晃一下,巴掌朝著閨女的方向打去,左手卻攔住了巴掌打在自己的手上。
馬燕更是氣人,把臉蛋兒朝著父親跟前湊過去,反正他也打不著。葉晨在一旁捂著嘴巴,咳嗽到不行,這父女倆也是沒誰了。
然而馬魁和馬燕都忘了,這家里是誰說了算了,在老馬家,王素芳地位是最高的,然后是馬燕,而馬魁只是“弟位”,他甚至都沒有家里最小的那個小寶吃香。王素芳用力的把筷子往桌上一摔,然后大聲訓(xùn)斥道:
“還讓不讓人消停吃口飯了?倆人加一塊兒都快七十了,一個比一個沒正形!”
正在這時,屋子里傳來了小寶的哭鬧聲,葉晨趕忙起身,然后說道:
“師父師娘,我吃好了,我去看看馬健?!?/p>
說罷葉晨跑到屋里哄孩子去了,王素芳恨恨的對著倆人說道:
“你看看你倆,小寶都被吵醒了!”
馬魁頭皮有些發(fā)麻,趕忙撇清自己說道:
“看我干啥呀,又不是只有我這一張嘴說話?!?/p>
“那也不是我吵得啊?!瘪R燕這時也明哲保身。
王素芳都被氣樂了,對著父女倆說道:
“合著都是我吵得唄?”
平時嚴肅的馬魁,此時難得一見的皮了一下,說道:
“誒,還真讓你說對了,你摔完筷子,小寶就醒了,確實是你給整醒的?!?/p>
馬燕有些促狹的看著老媽,然后像是個小學(xué)生似的舉起了手,說道:
“我可以證明,最后一句話確實是你說的!”
王素芳的火氣被父女倆一通插科打諢,全都消了下去,說道:
“你倆可真逗啊,合著里外里全都成我的不是了?你倆可真不愧是父女倆,槍口一致對外唄?”
馬魁做出一副無辜的樣子,攤了攤手,然后說道:
“本來就是這樣嘛,不信你問小寶?大寶,你說是吧?”
馬燕也有樣學(xué)樣的看著老馬,然后點頭“嗯”了一下。
“哈哈哈哈!”在屋里哄小寶睡覺的葉晨,此時再也憋不住了,笑得前仰后合,只能說馬魁、馬燕這父女倆實在是太有鬧了,個頂個都是甩鍋界的扛把子。
王素芳雖說早就不生氣了,可還是起身沒好氣的說道:
“我進屋去看看小寶,你倆待會一個把碗洗了,一個給孩子沖奶粉!”
說著王素芳回了屋,馬魁這才長出了一口氣,小聲嘟囔著:
“實事求是嘛,沒錯啊?!?/p>
馬燕此時也強忍著笑,開口附合道:
“確實沒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