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今天下午的采訪依舊是無功而返。
接連拜訪了幾戶,對方都緊閉大門,任由溫今也跟孔深林在門外說了再多,也不做回應。
對于這場閉門羹,是在孔深林的意料之中。
畢竟先前幾次,都是都是這樣的情況。
對方不出現(xiàn)、不開門、不回答。
不僅對記者這樣,就連先前開發(fā)商派人過來洽談,也是被這樣冷處理。
孔深林嘆了口氣,“上面壓了任務要做這么一個專題,深探居民拒絕搬走拆遷的原因,可現(xiàn)在咱們來的比開發(fā)商那邊做思想工作的人還勤,結(jié)果還是這樣。估計這個專題是要夭折了。”
其實正常來講,這樣拒絕拆遷最主要的原因是錢沒給到位。
再講的話,或許就是老一輩著這片土地,這棟房子的深切感情。
但無論哪一種原因,放在當下來解釋,都不算合理。
溫今也覺得蹊蹺,他們的表現(xiàn),絕對不是想坐地起價。
反而對來的人避之不及的樣子——
更像是害怕。
惹不起的害怕?
一下午都在工地和居民樓這邊往返奔波,這會兒太陽都快下山了。
將暮未暮的天色微涼,孔深林叫住流動的小攤,買了兩杯熱豆?jié){回來。
跟溫今也并排坐在一棟樓下的臺階上。
其實他也有些不甘心。
吸管猛地戳進去,孔深林幽幽望著天空,“我總覺得他們有難言之隱,但他們對開發(fā)商開出的條件,對我們的探訪,都持有百分百的懷疑。這中間肯定有什么東西,在阻隔著,威脅著?!?/p>
溫今也跟孔深林一樣的想法。
還沒來得及開口,身后忽然傳來下樓的腳步聲。
溫今也下意識回頭,見某一戶業(yè)主帶著孩子下樓遛彎。
大概是沒想到他們還沒走,業(yè)主臉色驟變,防備地看向溫今也后,就要抱著孩子再回去。
可六七歲的小朋友什么都不懂。
只從家長的只言片語中知道,爸爸媽媽討厭這群人。
小女孩手中的冰淇淋一下子朝溫今也這邊扔來,因為力道不足,而墜落融化在溫今也腳邊。
小女孩掙開媽媽的手,小步跑過來,脆生生惱道:“壞人!你們都是會搶劫的壞人!不許你們動我家!”
溫今也隱晦的跟孔深林對視了一眼。
她慢慢地在女孩面前蹲下身子,視線與女孩齊平。
溫柔的聲線帶著安撫和引導,“小朋友,你跟姐姐說說,為什么會這么想我?”
“你們想搶走我的房子!”
“予予!別再說了!”
女孩媽媽語氣激動,眼底的害怕和驚防幾乎要溢出來。
她猛沖過來,一把將孩子攬進懷里,故作兇狠地警告溫今也:
“孩子什么都不懂!你不準對我的孩子下手!”
可她身上在抖。
很顯然,這其中一定有難言之隱。
孔深林也沒想到對方反應會這么大,小心翼翼地斟酌道:“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誤會?您有這么顧慮可以告訴我,我們是江北電視臺的記者?!?/p>
女人冷笑,“記者?記者有什么了不起?你們都是一伙的,全部都是黑惡勢力!”
“你們騙得了我們普通百姓一次,還能再騙第二次嗎?你們之間相互勾結(jié),拿著我們普通人一輩子的積蓄花天酒地。我們的命,在你們這群人眼中,如同螻蟻!”
“我不管你們是誰,不要再來找我們了,你們?nèi)绻€是不肯放我們一條生路,非要打亂我們最后平靜地生活,大不了我就一頭撞死再路上,鬧大了大家都不要好過!”
女人說著說著,人幾乎要崩潰,眼淚汩汩下流。
小女孩也被嚇到,開始哭了起來。
通過女人的只言片語,溫今也跟孔深林心照不宣的猜到了這件事的背后,恐怕能牽扯出更龐大更復雜的東西。
他們所謂的“黑惡勢力?!?/p>
以及那把無形的保護傘。
可現(xiàn)在,他們 不知道經(jīng)歷過怎樣驚心動魄的事情。
導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對所有人保持著絕對的懷疑和提防。
溫今也從包中翻找出紙巾,輕輕地遞到女人懷里。
眼下不是追問探尋的好時機。
她將記者證,身份證還有她的名片統(tǒng)統(tǒng)從包里拿了出來,聲線維系著最大的平穩(wěn)與低和。
“別哭了,我真的只是普通記者,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把我的證件全部留在這里,等你情緒穩(wěn)定下來,我們可以進一步溝通。我會盡力曝光,幫到你。”
女人瘋狂搖著頭,“不,你們死了這條心,我什么都不會說的。”
可她噙滿眼淚濕紅的眼底,是有恨意和不甘心的。
她只是,走投無路了。
也害怕再一次感受到無權(quán)無勢存在于這個社會的殘酷。
溫今也洞悉一切。
“如果有些事一味的埋藏在心底,不會生根發(fā)芽窺得天光,反而會日益腐爛。”
她半跪在地上,神態(tài)虔誠,不急不緩的語氣仿佛很有能量,有莫名鎮(zhèn)定安撫的作用。
“我不知道您之前受過怎樣的傷害,我很抱歉提到您的傷心事,可是壞人不會因為我們的害怕妥協(xié)而收斂,反而會日漸囂張,會有更多的受害者出現(xiàn)?!?/p>
女人眼中閃過一絲掙扎和動搖。
“我憑什么相信你?我報過警的,也上訴過,可是,他們那群臭魚爛蝦沆瀣一氣,織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讓我們這些普通人沒有活路了?!?/p>
想到那些血腥陰暗的回憶,女人聲音顫抖,一度走調(diào)到溫今也差點聽不出來。
“我們一共六個人,五個人被打成重傷,命懸一線,還有一個至今癱瘓在床。要不是我跑得快……這一片不肯搬走的人,都是相信我的人。我們再也不相信這種惠民項目了?!?/p>
“媒體前獸心人面的企業(yè)家,所謂利民為民的官員,其實背地里都爛透了,我又憑什么相信你們?”
“憑我身上三十七道疤痕,我們過去一樣,頭頂陰霾,身陷囹圄?!?/p>
舅舅舅媽對她的拳打腳踢,譚東臨對她的威脅傷害,溫今也沒有一天不在提心吊膽和壓抑至極中度過。
腰上,腿上,那些被板凳,被搟面杖,被碎在身上的玻璃留下的傷疤隨著時間淡化變淺,卻永遠不會消失。
溫今也顫抖著手將襯衫解開,露出了半截肩胛骨。
上面一道蜿蜒的,明顯的傷疤,觸目驚心。
“我寄人籬下十年,那時候沒人能救我,我就一直忍來忍去,最后換來了肩膀處這最厚重的傷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