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那天是爸媽的忌日。
墓園里,枝葉繁茂。清晨不溫不燥的風(fēng)吹得枝影搖曳,明媚的陽光透過繁茂枝葉照映在墓碑上,明翳駁雜。
父母相互依偎著的笑臉永遠(yuǎn)黑白定格在了上面。
溫今也將梔子花獻(xiàn)在了墓碑前。
她有一段時間沒來了,墓碑上落了灰塵,溫今也用濕紙巾一點點擦拭墓面后,整個人靠在上面。
就像小時候靠進(jìn)爸媽懷里一樣。
“爸爸媽媽,十六歲生日快樂?!?/p>
“我真的好想你們……”
父母車禍去世后,世間的狂風(fēng)暴雨全部朝溫今也撲打而來。
她被舅舅帶回家,溫今也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沒有我們你早就流浪街頭了,有你一口吃的你就感恩戴德吧?!?/p>
他們帶給溫今也淺薄的一切都變成施舍。
可明明不是這樣的。
舅舅當(dāng)年南下闖蕩,被人騙了十幾萬高利貸,后來利滾利,數(shù)額漲到如山高,壓得人喘不動氣。
債主追上門后,是爸爸捧著半生的心血,用了大半輩子積蓄,幫舅舅一家填補了窟窿。
所有人都在歌頌他們情誼深厚。
所以爸媽因車禍去世后,舅舅被架在道德制高點上,再加上他那時工作上遇到了貴人,需要靠人品口碑晉升職位,只能將溫今也接回家。
可溫今也回家的第一晚就聽見了舅媽趙琴的抱怨。
“雖然他們都死了不用還錢了,可也把拖油瓶留給我們了。我自己兒子都照顧不過來呢?!?/p>
“可況撞死他們的那人看著就沒什么錢,還不知道能拿出多少呢?!?/p>
譚國豪也語氣不耐,“添一副碗筷的事,別餓死就行了。不然我有什么辦法?你是想我被唾沫星子淹死,還是想我晉升失???”
于是,十歲的溫今也開始了她寄人籬下的那八年。
在最該花開爛漫的年紀(jì),她的生活一度陷入黑暗和恐懼。
她總是在忍耐。
小的時候忍耐,怕自己無家可歸。
高中時忍耐,怕自己無法順利上大學(xué)。
呼吸最暢快最輕盈的那幾年,全部都是在港城度過的。
回來后,她被譚冬林又纏上,又開始了她的提心吊膽。
怕譚冬林真去鬧,讓自己在電視臺的努力全部付諸東流。
但溫今也這些都不敢說。
怕爸爸媽媽急得在天上團團轉(zhuǎn)。
她只是稀松平常地,用輕快的語調(diào)講述著生活中一切溫馨的小事。
可說到最后,還是忍不住哽咽。
身后有腳步聲響起。
伴隨著疑惑而遲疑的聲音,“小今,是你嗎?”
*
溫今也站起身子看向女人。
年近五十歲的年紀(jì),保養(yǎng)得當(dāng),氣質(zhì)清雅。
她手里同樣抱著媽媽生前最愛的梔子花。
可溫今也過往的記憶里,并沒有她的出現(xiàn)。
“您好……請問您是?”
女人笑了笑,將花放在墓前,“你不認(rèn)識我,但我卻知道你。你媽媽懷著你的時候,最喜歡到我店里嘮嗑了?!?/p>
當(dāng)年爸爸媽媽來市北闖蕩,過得很不容易,可媽媽從來不抱怨苦,總是溫潤地站在爸爸身后,支持他一切艱難的決定。
所以爸爸一有錢,也會不由余力地對她好。
媽媽喜歡金子。
爸爸幾乎每隔幾個月就會給媽媽買。
而女人的店面,就是專做金銀首飾花樣定制的。
一來二去地,也就相互熟知了。
可惜,世事無常。
昔日一同談天說地,活生生的兩個人,如今也都已化作一捧黃土。
“我也是前幾年才聽說你爸爸媽媽車禍去世,想著當(dāng)年他們照拂了我那么多次生意,所以經(jīng)常過來看看?!?/p>
想到這兒,女人不由心酸動容,“當(dāng)初你媽媽懷你的時候不止一次跟我說,你只要開心健康的長大就好了?!?/p>
她細(xì)致打量著溫今也,“想必你爸爸媽媽在天之靈,看你出落得這副模樣,也會心安的?!?/p>
死亡不是終點,被遺忘才是。
溫今也想到爸媽去世這么多年,舅舅舅媽一次都沒來看望過。
并且在每次得知溫今也來過后,舅媽還會一臉嫌棄避諱地將溫今也趕到潮濕的地下室去,“晦氣死了,天天往死人堆里跑,誰知道會不會帶來臟東西?”
甚至連譚冬林感冒發(fā)燒,舅媽都要怪罪到溫今也頭上去。
至親冷漠,到頭來竟然是有過淺薄之緣的故人輾轉(zhuǎn)奔波,來看望爸爸媽媽。
溫今也彎身,給女人鞠躬,“謝謝您,來看望他們?!?/p>
女人卻注意到了她空空的脖頸,“小今,你媽媽送給你的成人禮物,你沒有帶嗎?”
溫今也大腦一片空白,“什么成人禮物?”
“你媽媽剛懷上你的時候,就拿來了她之前的好多金子首飾,又添了些,讓我給你設(shè)計一款平安鎖。說要當(dāng)做你十八歲的成年禮?!?/p>
“還為了一定的儀式感,將東西存在了我這里,后來我知道他們?nèi)ナ篮?,幾?jīng)輾轉(zhuǎn)得知你被你舅舅一家收養(yǎng)?!?/p>
“東西我已經(jīng)送到你舅媽手里了,她沒有給你嗎?”
溫今也臉色瞬間蒼白如金紙,心一點點墜了下去。
*
爸爸媽媽出車禍后,在ICU里躺了足足半個月,最終還是撒手人寰。
那種地方,錢作紙燒。
爸爸是孤兒,而媽媽也僅有舅舅這一個親兄弟,那時候溫今也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什么都做不了主。
所以后續(xù)的一切治療和賠償,都是舅舅舅媽處理的。
于是,他們家的房子都被趙琴以給爸爸媽媽治病為由變賣。
等溫今也知道她的家沒了時,那棟房子早已換了主人,她連爸爸媽媽的最后遺物都沒留下。
小時候溫今也不懂,以為趙琴每天指著她鼻子罵她拖油瓶是因為給爸爸媽媽治病花了他們家很多錢。
但溫今也隨著漸漸長大后,她慢慢明白了很多事。
保險公司的賠付,那棟房產(chǎn)以及里面東西的變賣,再加上當(dāng)年爸爸給舅舅的錢,這些加起來都不是小數(shù)目。
趙琴跟譚國豪那么厭惡她,可自始至終都沒有將溫今也趕出那個家。
圖得,無非就是利。
這些東西,如果溫今也找律師,找團隊一樁樁一件件算下來,或許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
溫今也不是沒想過拿回屬于爸爸媽媽,屬于他們一家的東西。
但譚國豪一家留給她的陰影太大了,生理性的恐懼幾乎無法克服,溫今也離開江北的那幾年一度不敢回想他們丑惡的嘴臉。
再加上——
同住一個屋檐下,溫今也比誰都清楚他們無賴的嘴臉和胡攪蠻纏顛倒黑白的本事。
如果她貿(mào)然去要,對方真的鬧起來,那么溫今也來之不易的穩(wěn)定幸福,或許會支離破碎。
講理的人是沒辦法跟惡徒爭論的。
但歸根結(jié)底,還是她的怯懦作祟。
她在潮濕的泥污中成長,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生活,過往的那些陰暗,還有被譚國豪一家霸占的身外之物,溫今也都可以不去計較,用它們換自己生活和工作的安寧。
但媽媽送給她的成人禮物,溫今也必須要拿回。
那是爸爸媽媽留給她的禮物,也是溫今也在被愛和期待中出生和長大的證明。
她扣響了那棟被她塵封在心底的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