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曜自然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說,知道小姑娘話里有話,便順著她這句又問:
“什么意思?”
喬以眠攥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
“因為那片樓沒有電燈,住在里面的人只能點蠟燭或者用充電臺燈什么的。燈光本就微弱,有人從前面經(jīng)過,光影就變得搖搖晃晃,像鬼一樣,所以大家叫它‘鬼樓’?!?/p>
黎曜沒說話,視線一直落在窗外那片樓房上,直到它們消失在視野之中,才收回視線。
“爛尾樓吧?”
“嗯?!毙」媚锇l(fā)出一個音節(jié),沒再多說。
車內(nèi)陷入短暫的沉默。
黑色轎車在環(huán)城路上行駛,車速恢復(fù)如初。
天空中飄下綿綿細雨,落在擋風(fēng)玻璃上,氤氳了視線,隨后又被雨刷器刮掉,如此反復(fù)。
大概是車內(nèi)氣氛太過安靜,喬以眠有些緊張,又有些不安。
她暗暗思忖:是不是自己暴露了小心思,被大領(lǐng)導(dǎo)察覺,他生氣了?
可她只是……
喬以眠暗暗咬了咬唇。
趁著前方無車時,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男人。
卻見他頭靠著頸枕,正閉目闔眸。
是睡著了,還是不想搭理她?
喬以眠想和他說句話,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不得不說,這個男人保持沉默的時候,壓迫感還是很強的……
車子駛?cè)刖频甏箝T,安保人員檢查后放行。
雨漸漸大了,喬以眠開車進了地下車庫。
剛停穩(wěn)車,就聽身旁男人忽然出聲:“去程僅用了20多分鐘,回程卻用了50分鐘,所以,你是特意繞遠路帶我去參觀爛尾樓的?”
喬以眠張了張嘴,沒什么底氣地回答:“是?!?/p>
黎曜嘆氣,偏頭看向她:
“你想讓我看的,我都清楚,只是你沒必要這樣跟我繞圈子?!?/p>
喬以眠自知理虧,但還是想盡力一試,誠懇地解釋,
“那片樓房已經(jīng)爛尾快十年了,封頂之后,開發(fā)商就卷錢跑了,工人撂挑子不干了,房子也一直沒有交工。民眾多次一層層去找,可各部門互相推諉,始終沒有任何進展……”
喬以眠目光黯淡,
“那些住戶,有的人是為了結(jié)婚買的婚房,可現(xiàn)在孩子都小學(xué)畢業(yè)了,他們還沒住進去;有些老人辛苦攢了一輩子的錢,都給兒女投進去了,可到最后,房子遲遲不下來,人卻走了……
有些人掏空家底買了這套房子,到最后竹籃打水,一無所有。他們只能先搬進去住,用塑料堵住窗戶,每天踩著建筑垃圾和積水往返。沒有電,沒有水,哪怕是20多層,也只能一點點往樓上搬水搬食物……”
喬以眠說不下去了。
她之前去實地看過,也報道過,現(xiàn)實比她說的這些更為殘酷。
可這件事報出來之后,并沒有得到重視,甚至社長還親自找她談話,讓她不要再寫相關(guān)報道了。
可那片樓的存在就像是一根刺,始終戳在她心上。
拔不出來,又不可忽視。
她每次經(jīng)過那條路,總會不自覺地想起那些在建筑垃圾上小心翼翼走路的小孩子;也會想起那些坐在樓下無聲仰望的老人。
喬以眠深吸了一口氣,終于敢將想法和盤托出。
“我知道這件事應(yīng)該很棘手,畢竟這么多年了,如果能管,早就有人管了??晌疫€是想讓您知道,有那么一群人,還在等著回家。”
黎曜單手搭在唇邊,緩緩?fù)噶丝跉狻?/p>
“這件事沒那么容易辦到。”
他看向喬以眠,認真分析,“上級監(jiān)管不力,開發(fā)商跑路,誰愿意接管歷史遺留的爛攤子?如果沒猜錯,當(dāng)年經(jīng)手這個樓盤的人,全都不在原崗位了吧?!?/p>
喬以眠點頭。
黎曜扯了扯唇,“這種事太多了?!?/p>
不僅是楚城,哪兒都有。
“但它不像晚橙種植基地的問題,涉及農(nóng)業(yè)重點項目,以及從上到下的貪污腐敗,上面又親自下達指令,必須連根拔出來……爛尾樓不一樣,它涉及太多,即便是我,也無法保證能處理好?!?/p>
見小姑娘眼中盛滿失望,黎曜終究心有不忍。
“我盡力而為吧?!?/p>
他見過人間疾苦,自然也明白她所說的一切。
回到房間,喬以眠趴在床上,越想越自責(zé)。
她好像要求得太多了,感覺有些……恃寵而驕。
執(zhí)政官已經(jīng)很忙了,北川區(qū)域的規(guī)劃,下轄城市的發(fā)展,一樁樁一件件,都需要他親力親為。
他連續(xù)忙了幾天,今天明明是想讓自己陪他出去透透氣的,她卻拐彎抹角,拿一個樓盤的事讓他心煩……
喬以眠把腦袋埋進枕頭里,哀嘆一聲,越發(fā)懊惱。
拿過手機一看,快11點了,也不知道大領(lǐng)導(dǎo)有沒有休息。
她認真反思了一下,還是決定給執(zhí)政官大人道個歉。
可她誠心誠意、認真編輯了一大段的話發(fā)過去,卻只得到對方一個字的回復(fù)。
【嗯?!?/p>
喬以眠想:完了,大領(lǐng)導(dǎo)肯定生氣了……
可她沒勇氣再發(fā)消息過去了。
這一整晚,喬以眠輾轉(zhuǎn)反側(cè),根本沒睡好。
次日一早,她頂著一雙黑眼圈起床洗漱。
看著鏡子里略顯頹廢的自己,小喬記者用涼水洗了把臉,給自己打氣:
“加油,又是美好的一天!”
結(jié)束工作之后,她就可以回家了!
收拾妥當(dāng)下樓,喬以眠坐在大廳沙發(fā)上等了許久,也不見執(zhí)政官出現(xiàn)。
拿出手機正打算給吳松發(fā)微信問問,才發(fā)現(xiàn)對方十分鐘之前就給她發(fā)了消息,讓她多等會兒,執(zhí)政官昨晚一夜沒睡,天亮才閉了會兒眼,就沒忍心叫醒他。
喬以眠給吳松回了消息,又打開黎曜的對話框,看著昨晚他發(fā)過的一個“嗯”字,復(fù)雜的情緒又被一種無法言狀的感情挾持。
等了二十分鐘左右,電梯門打開,黎曜和吳松一行人走出電梯。
喬以眠立刻站起身走過去。
黎曜向她點了點頭,神色間有些淡漠疲憊,不似昨晚與她單獨相處時那般閑適從容。
喬以眠抿了抿唇,像前幾天一樣跟在他們一行人后面。
剛走出酒店,她就瞧見黎曜的車前站著一個中年人。
對方看到他們出來,立刻緊走幾步,上前和黎曜打招呼,又幫他拉開車門。
黎曜上車后,中年人快步繞到另一面,也坐上了他的車。
黑色紅旗駛離酒店。
喬以眠看著那輛車離去,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
悶悶的,好像化不開的濃霧。
“喬記者,您坐這輛車吧?”吳松示意她換一輛車坐。
喬以眠收拾好心情,跟著他一起坐車離開。
一天的拍攝結(jié)束,喬以眠坐在回程的車上,一張張翻看相機中的照片,腦海中卻浮現(xiàn)出黎曜冷靜沉穩(wěn)的模樣。
她一直沒機會和他說話,而他也沒給她機會靠近。
兩人保持著合適的距離,就像最初一樣。
可不知為何,喬以眠感覺心里有些煩躁,像胸腔里升起一團火,烤得五臟六腑都跟著焦灼。
她索性放下相機,偏頭看向窗外。
黃昏時分,夕陽在天邊鋪灑了一片柔光。
連那幾朵游走的白云,都一并被鑲上了金邊。
坐在前排的吳松忽然扭頭問她:“喬記者,你一會兒是不是要回家?”
“嗯,是的?!眴桃悦唿c頭:“執(zhí)政官說,今天結(jié)束工作后,我可以回去看看,明天再歸隊。”
吳松笑了,“行,那一會兒讓張師傅送你?!?/p>
張師傅就是給黎曜開車的司機。
喬以眠連忙擺手:“不用麻煩了,我打個車就行,很方便的。”
“客氣什么,這是執(zhí)政官交代的。”吳松笑著又說,“他說,要把你安全送到家。”
喬以眠一時語噎,心里的那點不舒服,又轉(zhuǎn)化為奇奇怪怪的感覺,說不上來為什么高興,也說不上來為什么不痛快。
回到酒店,她簡單收拾了一下,就背著攝影包,拉著行李箱出了門。
走廊中恰好遇到吳松,對方見她拿著這么多東西,忍不住笑問道:“怎么都拿回去了呀?明天不是還要回來呢嗎?”
“嗯,在林川買了些特產(chǎn),都在箱子里?!眴桃悦咝α诵Γ敖o家里人帶回去。”
吳松點頭,“那行,你要不要去和執(zhí)政官打個招呼?他剛才還問你走沒走呢?!?/p>
喬以眠倒是沒想到這點,猶豫了一下,點頭,“好的,那我去找他?!?/p>
她把行李箱和攝像包寄存在酒店大堂,坐電梯到達黎曜所在的樓層,按照吳松給她的房間號,找到了他的房間。
這還是幾天來,她第一次來黎曜的房間。
站在門前小心翼翼地按了兩下門鈴。
片刻后,房門從里面打開。
喬以眠看著那滿滿一屋子的人,頓時愣住了。
她以為只有黎曜自己在呢,怎么有這么多人?。?/p>
而且看他們臉色凝重的樣子,好像還在開會……
吳松可真是……害死她了。
開門的是之前坐黎曜車的那個中年人,喬以眠記得他是楚城規(guī)劃部部長。
對方看到她在門口也愣了愣,問:“喬記者有什么事?”
都這個時候了,她如果說“沒事”,掉頭就走,多半會被人當(dāng)成有病。
喬以眠只好如實回答:“我找執(zhí)政官?!?/p>
中年人點頭,側(cè)身讓路,喬以眠走進去兩步,便瞧見坐在單人沙發(fā)上的黎曜。
他正低眸翻看手中的材料,眉尖輕蹙,臉色凝重。
聽見門口聲音,所有人都將視線齊刷刷地投到喬以眠身上。
喬以眠輕輕抿了抿唇。
她雖然不是i人,可這個場面,被這么多大小領(lǐng)導(dǎo)的目光洗禮,多少還是有些不自在的。
正尷尬著,黎曜抬眸看她一眼,面色淡然地開口:“有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