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廣德去后院，在夫人和丫鬟的服侍下?lián)Q下官袍，換上常服，又用熱毛巾擦擦臉，這才覺得神清氣爽起來。
不過他也沒忘記剛才張吉悄悄給他的紙條，等這邊忙完了，他才去了書房，打開來看。
只是看了眼，魏廣德臉上就微變。
魏廣德沒想到，條子上的內(nèi)容居然是寫曾省吾的，說昨日從馮保那里發(fā)現(xiàn)的書信里，找到刑部尚書曾省吾寫給馮保的書信，還有不少豐厚的禮物。
而那些書信里，都是曾省吾寫的張四維的黑料，顯然是想利用馮保之手針對張四維。
“潘晟的事兒，沒想到讓曾省吾變精明了，知道該對付誰?！?/p>
魏廣德笑笑，也沒在意。
書信已經(jīng)被劉守有扣下來了，并沒有送到御前。
至于銷毀，劉守有也不敢，最多就是疏忽大意，忘記了上報這件事兒。
畢竟，下面那么多雙眼睛盯著。
而錦衣衛(wèi)上報了什么事兒，只有指揮使才知道，這里面有操作空間。
找出火折子，魏廣德沒留下這條子，直接燒掉。
這張條子可是雙刃劍，沒必要留著。
他從未想過控制錦衣衛(wèi)，留下來做把柄鉗制劉守有，你不是自己找死。
就這條子，都夠得上犯上謀逆的邊了。
想到之前曾省吾曾經(jīng)來找過自己，尋求幫助王國光，魏廣德知道，這怕是王國光給他支的招。
曾省吾和王國光表面上往來不多，不過私底下肯定有聯(lián)系，畢竟都是朝中二品大員，和張居正的關(guān)系也比較親密。
斗張四維，應(yīng)該是王國光的主意，他不好出面，就讓曾省吾去聯(lián)系馮保，讓他把矛頭指向已經(jīng)是閣臣的張四維。
這個可能性其實還是很大的，只不過天不遂人愿，人家早就看上王國光屁股底下的位置，可不是三言兩語和些許錢財就能改變的。
“吏部尚書，吏部尚書......”
魏廣德嘴里喃喃低語，王國光被罷免后，現(xiàn)在天官之職空懸，由吏部左右侍郎輪流掌印，主理吏部事務(wù)。
現(xiàn)在張四維，應(yīng)該就在考慮這個官職了吧。
魏廣德心里想著，讓勞堪去爭這個位置？
魏廣德能感覺到，這個位置自己怕是爭不過。
不是說他不被萬歷皇帝信任，而是他不可能控制這么多衙門。
現(xiàn)在戶部張學(xué)顏的態(tài)度，在朝中已經(jīng)逐漸公開，那就是完全倒向自己這邊。
換句話說，魏廣德能掌控的六部就已經(jīng)占據(jù)三個尚書位，繼續(xù)擴張勢力，宮里無論如何都不會放心的。
讓給張四維，魏廣德是不甘心的。
眼神不由自主看向旁邊書架，魏廣德想起來之前收到殷士譫的書信，隨即起身，從第二排取出一個盒子，回到書案前。
打開盒子，里面是一疊書信。
取出最上面那張，正是前兩日收到殷士譫所寫，向他推薦人手的書信。
抽出信紙看了眼，小聲念了句，“楊巍”。
楊巍是山東無棣縣人，和殷士譫是同鄉(xiāng)，他對仕途灰心喪氣，倒是樂意把他看重的人推薦給魏廣德。
楊巍，字伯謙，號二山，17歲考取縣學(xué)生員，也就是秀才，妥妥的神童。
明嘉靖二十二年中舉，嘉靖二十六年進(jìn)士及第，和張居正是同科，不過年歲也不小，六十了。
楊巍中進(jìn)士后先在戶部見習(xí)，后授常州府武進(jìn)縣任知縣，之后歷任兵科給事中、山西按察使司驛傳道僉事、雁門兵備道鎮(zhèn)守平型關(guān)，后升北道參議官，駐防宣府西路的左衛(wèi)。
銀軍功，楊巍很快升山西按察司副使，由于他屢建大功，嘉靖皇帝特發(fā)內(nèi)旨，提升他為右僉都御史，巡撫宣府。
后因老母年外多病，懇求回鄉(xiāng)贍養(yǎng)。
嘉靖四十五年，楊巍奉召回京，以右僉都御史巡撫陜西。
幾年后，因其母年近九旬，他再次申請回歸鄉(xiāng)里，直到萬歷元年，召楊巍回京，升授兵部右侍郎，翌年轉(zhuǎn)吏部，并被張居正任命主審?fù)醮蟪及浮?/p>
因為審理王大臣案，沒有按照馮保和張居正預(yù)設(shè)的劇本走，而得罪了張居正，因此很快就選擇離朝。
顯然，張居正的死讓楊巍看到了希望。
之前幾年不敢出仕，主要原因還是畏懼馮保和張居正，高拱說弄倒就弄倒。
畢竟當(dāng)初召他入京的就是高拱，而張居正讓他這個同年負(fù)責(zé)審理王大臣案，其實也有看他表態(tài)的意思。
只不過，楊巍讓他失望了。
不過或許因為早年的軍旅生涯，長期帶兵打仗的關(guān)系，所以他的身體雖然已逾六十，卻還是很利索干練，完全不像六十老叟，到和許多四、五十歲中老年相仿。
楊巍和魏廣德接觸不多，而又覺得自己還行，所以就請托到殷士譫那里，希望想要再次復(fù)出。
可見，古代的進(jìn)士要當(dāng)官，真的就是和喝水一樣簡單。
一個官員，如果沒有在官場磕磕絆絆幾次，真的就不像是個官兒。
就和大勢一般，分分合合其實才是古代官場的常態(tài)。
嚴(yán)嵩都辭過兩次官兒，最后還不是升任首輔之位二十年。
“最高做到侍郎，回京直接做吏部尚書，怕是不合適?！?/p>
魏廣德小聲嘀咕一句，不能用自己人，那就用盟友推薦的人其實也是不錯的選擇。
至少外面看起來，楊巍和他魏廣德八竿子打不著。
就是楊巍的履歷，讓他直接接替王國光，怕是有些勉強，也就仗著資格夠老。
那可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jìn)士，絕對是老前輩了。
現(xiàn)在朝廷官員的主力，其實已經(jīng)過度到嘉靖三十年以后的進(jìn)士頭上，許多隆慶朝的進(jìn)士都嶄露頭角。
中國從古到今都是論資排輩的社會，楊巍要復(fù)出，這官兒還真不好安排。
“那就先去南京過度一下，吏部天官這個位置，我給留一留好了。”
魏廣德念及此，當(dāng)即就準(zhǔn)備筆墨，打算寫一份奏疏，舉薦賦閑在家的楊巍出任南京戶部尚書，授資政大夫銜。
有了二品尚書的身份，自己在內(nèi)閣把吏部尚書的位置和張四維拖一拖，拖上半年時間，估計楊巍也該重新把京城這邊的關(guān)系疏通，到時候再調(diào)他回京做吏部尚書就水到渠成了。
魏廣德這邊琢磨著吏部尚書官職，張四維此時也在府上思考這個位置的歸屬。
張四維當(dāng)然不會讓王篆或者勞堪成為吏部尚書，一個是二五仔，居然投靠馮保而不是他，另一個則是魏廣德的馬前卒，也是絕對不能信任的。
不過張四維對于安排誰出任吏部尚書早有打算，那也是魏廣德比較熟悉之人，那就是兵部侍郎梁夢龍。
魏廣德知道梁夢龍是北直隸真定人，卻不知梁家原本是山西蔚州人，其實和張四維是老鄉(xiāng)。
只不過梁家因避戰(zhàn)亂而部分遷移到真定，但蔚州梁家依舊還是巨族，只不過是分散族人自保而已。
故而，梁夢龍和張四維，私底下也是有聯(lián)系的。
不過張四維知道，他若是舉薦梁夢龍，魏廣德那一關(guān)肯定不容易過得了。
而讓魏廣德舉薦梁夢龍，那無疑是癡人說夢。
也是在書房里，張四維一手端著茶盞卻久久不曾喝下茶水，就在那里發(fā)愣。
張居正剛死不久，已經(jīng)彈倒了馮保，如果自己這個時候再接再厲，繼續(xù)對魏廣德出手，萬歷皇帝那里未必會答應(yīng)。
張鯨那里可從未說過皇帝對魏廣德不滿的話語，可見他在皇帝那里依舊還是有點地位的。
這兩天，魏廣德被萬歷皇帝召見了兩次，而他一次都沒有。
雖然有些難辦，不過張四維也不是輕言放棄的人，他還是要賭一把的。
雖然干不倒魏廣德，但是如果在討論戶部尚書人選的時候，魏廣德因故不能臨朝，是不是就有機會讓梁夢龍上位了。
到時候就算魏廣德回來，怕是也鞭長莫及。
“東征，經(jīng)商，攀附馮保......”
一條條罪狀從張四維腦海里掠過，雖然都對魏廣德來說不會傷筋動骨，但只要彈劾奏疏一上，魏廣德就得先回府里呆著，自己就能暫時執(zhí)掌內(nèi)閣。
這些罪狀里，無疑，攀附馮保是最容易讓皇帝不滿的，可他也深知這條罪狀幾乎不可能被人采信。
他們是舊識，要說攀附怎么也扯不到一塊去。
想了半天，也想不到合適的罪名，于是他只能考慮先找人，定下人選后，讓他隨便捏造幾條罪狀彈劾一下就是了。
并不是所有御史都敢放手彈劾內(nèi)閣首輔的，這個出手的人選，是真的要好好考慮一番才好。
畢竟，彈劾的東西，他自己都知道站不住腳。
基本上，這一彈后，御史官職不保，肯定要貶到地方做個佐貳官一段時間，算是對他彈劾首輔的懲戒。
一些人認(rèn)為古代對這類犯錯官員無非就是下放地方，從京官變成地方官，做個窮鄉(xiāng)僻壤的知縣。
其實，對于在京中不受重視的京官，知縣其實還算是好差事，畢竟代天牧民一方，也算個土皇帝。
但實際上，下放犯錯官員，是絕對不會給這種官職的，多是州府的同知、判官一類的二、三把手。
張四維還在考慮彈劾人選和罪名的時候，沒想到魏廣德卻主動給他送上證據(jù)。
“你說的可真？魏廣德府中大管家張吉親自去送馮保，還給錢，給押解官差打了招呼？”
兩日后，張四維就從府中收到消息。
馮保被順天府差役押往南京，出城居然就有魏府張吉相送，送了一支人參還有二百兩銀子的程儀。
這在過去，本不是大事兒，可現(xiàn)在時間敏感啊。
今日吏部就上奏堂官空缺，請朝中早作打算，奏疏是王篆和勞堪聯(lián)名上奏。
雖然馮保失勢，可顯然王篆還不死心，還想賭一把。
這些天，他就不斷宴請六部官員，籍希望拉攏人手制造輿論。
畢竟，他在吏部時間長，可比勞堪有優(yōu)勢的多。
張四維正愁找不到魏廣德和馮保勾接的證據(jù)，這個時候，馮保被皇帝處罰的檔口，魏廣德居然派出府中管家去為馮保送行，而且滿朝就他一家派人去了，足見兩人關(guān)系密切，說他們暗中勾接，似乎也不需要證據(jù)。
吏部的奏疏，內(nèi)閣已經(jīng)遞上去了，想來這兩日就會有旨意傳來，讓內(nèi)閣推舉吏部尚書人選。
此時的張四維認(rèn)為就是天助我也，魏廣德主動把證據(jù)送到自己手里。
于是乎，張四維馬上叫來管家，說出幾個名字，讓他去找這幾個科道言官過府一敘。
之前，讓他們直接捏造證據(jù)彈劾魏廣德，怕是他們自己都不敢。
可若是借著這次送馮保的機會彈劾他，相信萬歷皇帝惱怒之下，也會放他幾天假，讓他在府里好好反省反省。
借這點時間，他就搶先把吏部尚書的官職給占下來。
而今晚京城的茶樓酒肆里，馮保被驅(qū)逐出京的消息自然也是酒桌上主要話題。
畢竟馮保在京中影響力不低，說起萬歷初年到底誰才是朝中第一人，雖然大部分人還是會說是張居正，但其實也有不少人懷疑張居正也處處受制于馮保，很多時候張居正都在幫著馮保做事。
兩人到底什么關(guān)系，外面的人多是看張居正下達(dá)過的一些命令，顯然都是馮保授意。
但實際上，魏廣德卻很清楚，張居正一般情況下是按照自己心意在做事兒，但如果馮保插手，確實是會充分考慮馮保的意愿。
所以，真實情況就是馮保在張居正面前其實是很強勢的，甚至有時候魏廣德都覺得張居正像個受氣的小媳婦兒，被馮保拘著。
當(dāng)然，馮保確實有大局觀，知道張居正提出來的主張是對的，所以大是大非問題上，都依著張居正的主張來。
這就是他們能夠合作的重要原因，這點魏廣德就不行，多次拒絕馮保，導(dǎo)致兩人關(guān)系破裂。
要不是后來靠著緬甸那些礦藏重新建立起來聯(lián)系，還不知道后面馮保會不會對他出手。
不過這些沒發(fā)生，魏廣德也懶得去想。
后世許多人都說“寧我負(fù)天下人，休讓天下人負(fù)我”，但實際情況怎么可能如此。
那是只有天下第一人才有資格說的話，身處社會，多少都要被周圍牽絆。
現(xiàn)在魏廣德是拿馮保刷人格，他和馮保其實都是相互利用的關(guān)系。
馮保通過他從緬甸賺錢，而魏廣德通過此事安撫馮保，最后還要用馮保給自己立人設(shè)，就這么簡單。
“要說魏閣老也真是，這個時候了還顧念著老友......”
說馮保，自然話題繞不過今日唯一去送行的魏府。
他們雖然不曾去，但也有人盯著。
“二十年老交情，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