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果如何?是否真如奏疏所說?”
萬歷皇帝問道。
“皇爺,庫房里金銀超百萬兩,其他書畫古玩無數(shù),因未得旨不敢點檢,全都封存起來了?!?/p>
劉若愚大聲回道。
他話音落下后,殿內(nèi)一片寂靜。
劉若愚雖然話很短,但是信息量還是足夠大的。
光是金銀就抄獲價值百萬兩,這什么概念?
他們這些太監(jiān),還是宮里數(shù)得著的大太監(jiān),其實大部分家底兒也就是二三十萬兩銀子,還是通過他們上下其手才能攢這么多錢。
可馮保一個人,自家府邸倉庫就有這么多錢,讓他們?nèi)绾蜗耄?/p>
不要覺得百萬兩銀子很少,其實這個時代,就算富甲天下的鹽商,他們手里的現(xiàn)銀也是不多。
大部分銀子不是砸在鹽上,就是買莊子修院子用了。
沒人比他們更懂,錢留在手里沒用。
反正每月都有豐厚的進項,自然是使勁花錢。
而山西的晉商,此時還沒有真正發(fā)跡,因為遼東沒有亂起來,他們的銀錢也是不多的。
所以馮保家里這價值百萬兩的金銀,就是一筆無比龐大的財富。
這還沒算那些沒有點檢過的書畫古玩,這里所有人,包括萬歷皇帝身后跟著的張鯨,私底下被人說不學(xué)無術(shù)的家伙,也是在內(nèi)書堂讀過書的人。
讀書的人,自然愛書,也愛書法畫作,還有各種古玩玉器一類的東西。
那些沒來得及點檢的,肯定也是不得了的作品,否則應(yīng)該入不了馮保的眼。
大明朝廷一年現(xiàn)銀,別看張居正行一條鞭法,實物賦稅可以折銀,這不過是開了口子。
對于大部分百姓來說,他們能交的還是田地產(chǎn)出,哪里有那么多的銀錢來交稅。
只不過是實物賦稅在官家賬本上被折銀上報,所以大明朝名義上賦稅收入數(shù)千萬兩銀子,現(xiàn)銀不過是幾百萬兩而已。
而且,所有人都很清楚,馮保手里怕不是這些動產(chǎn),肯定還有大量的不動產(chǎn),也就是京城里的院子,城外的莊子。
他們這種身份的人,不可能東一塊田,西一塊地的買。
往往起了頭,就會把周圍大片田地都買下來,形成一個自己的莊子,安排自己的人做莊頭,負(fù)責(zé)經(jīng)營。
每年的產(chǎn)出,莊頭記賬,然后按約定時間送到府上。
這樣,會少很多麻煩。
說權(quán)貴欺壓百姓,其實往往就是因此事而來。
為了攝取整個大片的田地,肯定會對不愿意賣出田地的地主無所不用其極,想方設(shè)法讓他們把田地賣出來。
至于價格,一般來說都不會太在乎。
不過,如果手底下人沒有管理好,自然就可能用遠(yuǎn)低于市價的價格強買強賣。
但實際上,這些交易最后到權(quán)貴手里,大多還是市價,不過是手底下人吃里扒外,依仗主家的氣勢賺了差價。
至于家主親自布置,一般來說還沒那么沒臉皮。
“抄,給我都抄了?!?/p>
愣神過后,萬歷皇帝終于回過神來。
馮保這十來年時間居然搜刮了這么多財富,這是萬歷皇帝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
宮里一年的開銷也才百多萬兩,沒想到馮保的家底兒,居然如此豐厚。
“陳矩?!?/p>
萬歷皇帝下定決心,馬上喊道。
“奴才在?!?/p>
陳矩急忙站出來聽令道。
“你,帶著張鯨,負(fù)責(zé)清查馮保貪墨財物,盡快盤點充入內(nèi)庫?!?/p>
這么多的銀子,萬歷皇帝必須收入宮中,否則他擔(dān)心前朝知道了,會橫生枝節(jié)。
讓陳矩去搬銀子,魏廣德見到是他,都不好多說什么。
其他東西可以不在乎,可那些金銀必須充入國庫。
魏師傅自己都說了,治國就是治財,只有手里有了錢,才能把國家治理好。
萬歷皇帝此時心情激蕩,認(rèn)為自己活學(xué)活用魏師傅教的東西,心里還有點成就感。
而且讓陳矩帶著張鯨去,也是他的小心思。
陳矩在宮里自成一派,是高忠的干兒子,而張鯨是自己身邊人,又是張宏的干兒子,隸屬于黃錦一系,不是一伙人。
用兩邊的人共同去辦這個差事兒,也能起到相互監(jiān)督的作用,也暗合了魏師傅的教導(dǎo)。
畢竟財貨動人心,萬歷皇帝可不想拿自己的錢去考驗手底下的人。
“奴才遵旨?!?/p>
陳矩答應(yīng)一聲。
剛起身,就聽到萬歷皇帝繼續(xù)說道:“張宏,馮保的事兒發(fā)了,司禮監(jiān)那里就你暫代掌印太監(jiān),國家大事兒不能耽擱。”
“奴才知道了?!?/p>
張宏也急忙站出來接旨道。
這就是內(nèi)廷斗爭的殘酷,和前朝爭斗一樣,斗倒一個對手,其他人都會依次往前遞進一步。
張宏取代馮保,那他就是宮里第一人,內(nèi)廷提督太監(jiān),而張誠也會升職成為宮里第二人。
至于自己,陳矩心里清楚,這件事兒干好了,說不定自己會被派去提督御馬監(jiān),成為宮里第三人。
大家都有進步,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
陳矩帶著張鯨出了乾清宮,各自帶了幾個得力手下就往馮宅去。
“若愚,你把剛才的事兒,先去內(nèi)閣告訴魏閣老,然后在宮門來找我。”
和張鯨分開準(zhǔn)備,陳矩就小聲對劉若愚說道。
“知道了,干爹?!?/p>
劉若愚馬上答應(yīng),隨即快步向內(nèi)閣跑去。
此時已經(jīng)接近散衙,魏廣德值房里,張四維和申時行都在,大家說了下今日的事兒。
最大的,莫過于皇帝讓王國光致仕。
就連他的對手,現(xiàn)在的內(nèi)閣次輔張四維臉上也是沉痛之色,好像此事他全然無辜一樣。
這就是兔死狐悲,現(xiàn)在明面上,搞王國光的人是太監(jiān)馮保。
文官和太監(jiān),那是天然的對立,是敵人。
所以說,做官,還是做大官,都得是戲精,因為你的一言一行可能影響很大。
如果有人說王國光被太監(jiān)彈倒,張四維還彈冠相慶,明日都察院的彈劾奏疏怕就要把他淹死,還會在士林留下臭名聲。
“老爺。”
這時候,蘆布從外面進來,徑直走到魏廣德身邊,附耳對他說了一句話。
“二位稍坐,善貸去去就來?!?/p>
魏廣德起身,笑著對他們說了句,然后跟著蘆布就出了值房。
值房旁邊一間空房里,魏廣德見到劉若愚。
“劉公公?!?/p>
魏廣德還是很客氣,畢竟對方是乾清宮的太監(jiān)。
“魏閣老,干爹讓我給你帶句話......”
在魏廣德身旁,劉若愚小聲把他去馮宅搜撿和剛才乾清宮里發(fā)生的事兒都說了遍,就馬上告辭離開。
“皇命在身,若愚就先行告退?!?/p>
“劉公公慢走?!?/p>
魏廣德拱拱手對他說道。
等劉若愚出了院子,魏廣德才回到值房里。
其實錦衣衛(wèi)封鎖馮宅的消息,值房里三人都已經(jīng)通過各自的眼線得到了消息,只不過這會兒都沒人提出來。
沒人往內(nèi)閣公開上報,大家就只能裝作不知。
魏廣德出去,張四維和申時行其實都相信,肯定是外面有消息傳進來了。
不過他們也不急,反正不是事關(guān)他們的大事兒,散衙以后就知道了。
張四維心里其實還隱隱有個猜測,這次馮保怕是在劫難逃,畢竟消息是皇帝身邊的太監(jiān)傳遞過來的,還隱隱表達出這是陛下的意思。
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又查抄了馮保府邸,不信他家里抄不出東西來。
今天內(nèi)閣的議事,接下來沒兩句就結(jié)束了。
張四維和申時行告辭出了魏廣德值房,各自回屋。
只待休息片刻,收拾下屋里的奏疏就要下值。
魏廣德看人走后,還坐在那里沒有動。
張宏接替馮保,其實不算壞事兒。
張宏這個人魏廣德是放心的,忠厚之人誰都喜歡。
就是張鯨,魏廣德尋思著得想什么辦法,把這個人弄走才好。
宮里的事兒,他出不了力,最多就是謀劃,何況還涉及到皇帝。
時間到了,魏廣德讓蘆布收拾屋子,自己邁步出了內(nèi)閣,朝宮門走去。
他要下班了。
出了宮門,剛巧看見一隊馬車離開。
全部是宮里的馬車,太監(jiān)外出代步的工具。
魏廣德看了兩眼,這才朝自己的轎子走去。
“老爺,請上轎?!?/p>
長隨看魏廣德過來,急忙行禮道。
魏廣德卻是站住,沒有馬上上去,而是問道:“剛才的馬車?yán)?,都有誰上去了?”
“帶隊的是陳公公,還有其他人,小的不認(rèn)識。”
隨從答道。
知道是陳矩一行人就夠了,魏廣德這才彎腰上了轎子。
轎子到了魏府,魏廣德下轎后,張吉就帶著人在府門口恭迎。
等魏廣德進了府門,張吉才小聲說道:“下午錦衣衛(wèi)包圍了馮公公的府邸,這會兒剛收到消息,錦衣衛(wèi)已經(jīng)開始抄家,正在往外搬箱子?!?/p>
“這么快?”
魏廣德一下子站住,低聲說了句。
“外面都在傳,馮府里抄出上百萬兩金銀,還有珠寶無數(shù)?!?/p>
張吉又小聲說道。
這些小道消息,其實下午就開始在四九城流傳開來。
對于馮保家里有百萬兩存銀,張吉實際上有些不信。
他掌管的魏家,現(xiàn)銀加起來也就二三十萬兩。
要湊百萬兩,拿的把外面的錢收一些回來才湊得齊。
這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字,誰會把錢直接放家里而不是讓他們在外面流轉(zhuǎn)起來。
魏府涉足很多行業(yè),各行各業(yè)都需要銀錢周轉(zhuǎn)。
錢一周轉(zhuǎn),就會不斷變多。
而如果只是放在家里,就會一直是那么多。
這還是張吉這么多年才總結(jié)出來的發(fā)現(xiàn),所以魏府里錢其實一直不多。
倒是府里在外開的四個當(dāng)鋪,每個當(dāng)鋪都存銀一、二十萬兩,也是一筆不小的財富。
魏廣德站了片刻,其實就猜出來了。
金銀這東西,最容易清點。
估計宮里擔(dān)心遭遇當(dāng)年嚴(yán)閣老家那種情況,所以才急吼吼的,第一時間把錢財運回宮里。
嚴(yán)府的抄家所得,現(xiàn)在在朝廷里其實已經(jīng)成了一筆爛賬。
按照魏廣德所知,朝廷總共只收繳到百多萬兩銀子,剩下至少二百萬兩的資產(chǎn),就不知道被多少人分掉了。
一開始,上繳的不過幾十萬兩,剩下的幾十萬兩還是變賣嚴(yán)家在江南各地田地、莊園后的所得。
這其中,怕是也只上繳了一半,剩下的也被地方上直接貪墨了。
嘉靖皇帝、隆慶皇帝對此就算知情,也是毫無辦法。
想到這里,魏廣德不由得臉也有點紅。
當(dāng)時不覺得,現(xiàn)在魏廣德是感覺自己虧大了。
被拉上船不說,自己所得不過九江一地的地契、房契、鋪子,總共也不過十萬兩銀子。
可以說,他只分到一點點,卻要為他們遮掩一二。
“馮保的事兒,勞資是一文錢也不沾了,太特碼虧了。”
魏廣德心里暗說,隨即大步朝里面走了。
而此時馮宅里,單獨翻出來的賬本,陳矩已經(jīng)讓手下核對了一遍,主要是針對銀錢這塊,和抄沒的數(shù)量大致對得上。
“干爹,清點清楚了,金銀價值一百一十七萬兩,正在裝車?!?/p>
劉若愚來到陳矩身邊,小聲稟報道。
“一會兒你押著這些銀子回宮,交接后馬上去乾清宮稟報皇爺知曉。”
陳矩說道。
“是?!?/p>
劉若愚答應(yīng)一聲,隨即回頭看了眼,又壓低聲音說道:“干爹,張鯨那廝一直在存珠寶玉器的房間里沒出來,要不要......”
“不用管他,最后按照賬本清點東西,他能把首尾做的干凈,也是他的本事兒?!?/p>
陳矩?fù)u搖頭說道。
抄家的差事兒,是美差兒,皇帝讓他來,一是監(jiān)督他們,二是給他獎勵。
這點,陳矩看的明白。
他也會拿,不過得大致清點完成后。
而在其中,不管是張鯨還是劉守有的那些小動作,他都不會在意。
只要最后的清點結(jié)果不是太難看就行。
一些小玩意兒,多一件少一件其實無傷大雅。
他更關(guān)注的還是馮保手里在京城的宅子、鋪子,還有城外的田地。
江南田地價值高,不過輪價錢,還是京城內(nèi)外最為昂貴。
江南上等田地一畝十五、六兩銀子,在京城要賣到十八、二十兩。
江南的荒山荒地買四、五兩銀子一畝,京城的要買到接近十兩,這就是差距。
馮保有多少田地,還沒理清楚,但是現(xiàn)在知道的城里和附近通州等地的鋪子,已經(jīng)有十一個之多,還有多處院子。
現(xiàn)在那些院子也派了錦衣衛(wèi)和內(nèi)侍去搜撿,還不知道藏了多少東西。
反正這次馮保家里抄出來的,應(yīng)該是個天文數(shù)字。
就在陳矩差使劉若愚回宮報喜的時候,萬歷皇帝正在慈寧宮挨罵。
是的,抓了馮保,李太后肯定不太高興,正把萬歷皇帝一通臭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