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廣德的云頭履走出承天門那一刻,夕陽正將蟠龍御道上的金磚燒成赤銅色,城樓檐角懸著的洪武朝鐵馬突然叮咚作響,驚得他官袍長袖簌簌搖擺。
魏廣德抬頭,就看見天邊的火燒云,是那樣赤紅。
駐足在金水橋畔,橋欄望柱上的漢白玉石獅缺了半張臉,據說是正德年間劉瑾命人鑿去的。
河水倒映著承天門斑駁的朱漆,忍不住讓他回頭看過去,宮墻裂縫里鉆出的茜草根在暮風里搖晃,根須深深扎進永樂年的夯土。
在這里,他看到這個二百年的大帝國似乎正在走向暮年,垂垂老矣的樣子。
其實中國的歷史,就是歷朝歷代不斷重復的過程。
從創(chuàng)建時的清名強盛逐漸衰敗,被新的王朝替代,然后在由強到弱再被替代。
每一次的打破重建,其實都是仿效前朝,雖然制度略有修改,但大抵換湯不換藥。
而對于此刻的大明來說,隨著西方國家通過海洋,新大陸逐漸強盛起來,巨大的外部考驗已經形成。
如果,繼續(xù)延續(xù)過往,隨遇而安,早晚都會被西方國家超越。
或許,這才是他來到這里,在這個時代的原因。
雖然他并不算是個合格的穿越者,沒有那種舍我其誰的勇氣去大刀闊斧的改變,但小修小改還是能做的。
以前,他這么認為。
而現(xiàn)在,看到已經陳舊的紫禁城,魏廣德心中不免感慨不已。
要推動一個老朽的帝國走向新生,何其難也。
龐大的利益集團已經形成,要讓他們改變,何其難也。
就如這巍峨的紫禁城,他能讓它煥然一新嗎?
只是這片刻的駐足,承天門里申時行也已經快步而出,來到他面前拱拱手。
“大人是看什么?”
魏廣德保持著面對金水河的姿勢,只是側頭看著城樓說道:“忽然感覺承天門有些舊了,工部該找人重新凃漆修繕下?!?/p>
這兩年,除了宮里幾位貴人住的宮殿外,其他都只是最基本的維護,并沒有大動干戈整修。
當然,這主要還是張居正的主意。
別以為后宮的修繕應該是內廷負責,實際上這活兒是歸工部管的。
張居正在張府的生活,魏廣德不多加干涉,但是在處理朝廷只用上是真的非常節(jié)省。
除了必要的開支,其他能省就省。
宮里的開銷,也只是緊著幾位貴人,其他的都有削減。
當然,這樣的財政控制用度對于內廷的大太監(jiān)們來說,并不會影響到他們的荷包。
宮里那么多人的支用,每年的采購就是個天文數字。
修繕皇宮,那是工部的事兒,他們就算想插手也得不到多少好處,還容易引起前朝和科道言官的不滿。
聽到魏廣德說該修繕皇宮,申時行并不知道魏廣德的想法。
不過,他還是想到很快就要到來的皇帝大婚,就以為魏廣德打算對宮廷進行一次大修繕是為了應對這場婚禮。
是的,海外藩屬國使團到來,如果依舊是現(xiàn)在的模樣,多少對于朝廷會有些負面影響。
于是,申時行很果斷的表達了對魏廣德這個建議的支持。
“大人說的有理,宮廷是該早作修繕,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的?!?/p>
魏廣德聽話聽音,馬上明白申時行的想法。
他沒有多說,只是微微點頭。
抬手一指城墻角磚縫雜草,正要說話,就看見張居正和張四維聯(lián)袂從宮門內走出。
剛剛才在首輔值房里碰面,談話,沒想到轉頭又在承天門外走到一起。
‘善貸,汝默,你們在說什么?’
張居正樂呵呵奏上來問道。
魏廣德繼續(xù)抬手指指城樓朱漆和那些雜草說道:“剛走到這里,看到就是這樣的場景?!?/p>
張居正看過去,自然也注意到了。
以往進進出出,只是沒有多加關注,此時被魏廣德指出,看不到才不可能,他又不瞎。
只是片刻,張居正以為魏廣德是因為他阻止工部修繕宮墻在說事兒。
其實不是工部沒考慮這些,而是現(xiàn)在工部同時運作三大項目,一是迦運河開鑿,又是黃河之水,還有皇帝陵寢。
雖然皇帝年幼,這方面投入還不大,但也要算在工部的大項目里面。
更別說還要為水師造船,哪項不是巨額銀錢砸進去。
工部工價銀用沒了,還不是找戶部要錢。
為此,他才干涉工部的項目,壓縮了不少開支,甚至在京各衙門的修繕開支都被削減。
申時行看張居正臉色變化,馬上插話道:‘主要是陛下大婚臨近,有些工程宜早不宜遲?!?/p>
知道是為了這個,和自己想的不同,張居正臉色緩和下來。
“工部那邊,年前可以列個章程,等過完年就開工,確實不能耽擱了?!?/p>
想到此次大婚,朝廷還邀請了周邊藩邦前來觀禮,張居正知道這筆銀子不能省,不然丟了皇帝的臉面,那罪過就大了。
“讓工部大修?!?/p>
魏廣德低聲說了句。
張居正只是微微點頭,算是認可了此事。
修紫禁城可不是小活兒,需要提前召集工匠,準備材料,可馬虎不得。
先修哪兒,后修哪兒,都得計劃著來,有規(guī)矩的。
......
印度西海岸果阿城里,總督阿奎拉正在看從葡萄牙里斯本發(fā)回來的信件,是現(xiàn)任葡萄牙國王恩里克一世的回信。
內容,自然是授權阿奎拉安排使者代表葡萄牙王國前往明國,參加明國皇帝的婚禮。
葡萄牙雖然只是個歐洲擁有百萬人口的小國,但現(xiàn)在他們卻是僅此于西班牙的歐洲第二強國,擁有龐大的海外殖民地。
他們已經子啊非洲、阿拉伯半島和印度半島建立了自己的殖民據點。
不過,依舊不能擺脫時代的烙印。
葡萄牙人占據的殖民地,和西班牙人一樣,都是沿海而建。
西班牙人口眾多,所以勢力遠超葡萄牙,此時的西班牙已經深入控制了墨西哥灣周邊區(qū)域,打通了大西洋和太平洋的陸上通道。
而葡萄牙國力稍弱,所以依舊是以海港為據點,不敢過于深入內陸地區(qū)。
不過就算這樣,憑借著手中的火器,他們依舊擊敗了印度的幾個王國,幾乎霸占了整個印度西海岸,成為他們控制印度洋的最主要區(qū)域。
除此外,也就是非洲東部建立的幾個據點和阿拉伯半島連接波斯灣和紅海的出??冢髯越⒘藫c。
當然,還有馬六甲地區(qū)和澳門。
可以說,葡萄牙雖然掌控了印度洋,但實際上控制力度非常有限。
在遭遇到西進的大明水師后,阿奎拉有了深深的危機感。
過去,受到他們影響的東南亞地區(qū),已經徹底被明國掌控。
明國甚至直接從西班牙人手里搶下半個菲律賓,這些無不彰顯明國國力的強大,連西班牙人都不敢與之爭鋒。
“陛下已經授權我和明國聯(lián)系,派人參加明國皇帝的婚禮,你看是從這里派人去,還是安排其他人過去?”
總督府里,阿奎拉和幾名總督府官員商議起大明的事務來。
他雖然很想親自去,親眼看看傳說中的明國到底是個什么樣子,但最近的局勢讓他不能離開果阿。
是的,西班牙人發(fā)現(xiàn)了金鹿號蹤跡,尋著路線曾經有西班牙戰(zhàn)艦一度進入印度洋,這是葡萄牙所不能接受的。
在他們看來,這就是違反了教皇的教令。
他們葡萄牙,可是一直遵守著教皇子午線的劃分,從未越界進入劃分給西班牙人的地盤。
也是因為這樣相互警惕的局面,讓葡萄牙人從未支持過接受西班牙國王的通知。
即便此時的西班牙國王費利佩二世是葡萄牙伊莎貝爾公主的兒子,葡萄牙國王塞巴斯蒂昂一世去世后,他的叔祖葡萄牙的紅衣主教恩里克一世繼承了王位。
費利佩二世作為葡萄牙的伊莎貝爾公主的兒子,成為與克拉圖修道院長安東尼奧、布拉干薩公爵夫人卡塔里娜以及薩伏依公爵埃馬努埃萊·菲利貝托和帕爾馬公爵并列的葡萄牙王位候選人。
他們,基本都是葡萄牙國王曼努埃爾一世的孫輩。
明國的水師進入印度洋就夠讓他頭疼的了,更別說還有西班牙人似乎也在蠢蠢欲動。
不管和哪方爆發(fā)沖突,他這個葡萄牙在印度洋的最高長官更不能離開果阿,要隨時應對復雜的局勢。
“當下,最適合的還是澳門的阿木爾閣下代表王國前往明國都城。”
一個官員開口建議道。
他也不少信口開河隨便說的,不管是馬六甲還是其他地方總督,此時最好都坐鎮(zhèn)自己的地區(qū),應對各種局面。
相對來說,澳門就在明國,那里出發(fā)不僅方便,更因為阿木爾有和明國官員打交道的經歷,他更加熟悉明國人。
還有,如果是和西班牙爆發(fā)沖突,其他地方都可能遭到襲擊,但澳門不會,那里能得到來自明國海軍的庇護。
大明下西洋的船隊他們已經看到了,論規(guī)模需要他們抽調葡萄牙在印度洋的全部海軍艦船才可以與之匹敵。
而據說這樣規(guī)模的海軍,明國在本土還有一支,到來的不過是一個艦隊而已。
“澳門,阿木爾.....”
阿奎拉聽到建議后點點頭,他之前就有這個意思,所以完全能夠理解屬下話里更深層次的東西。
雖然沒有明說出來,但想來大家都能理解。
“你們呢?有沒有其他看法?”
阿奎拉看向其他幾個人,出聲詢問道。
“沒有?!?/p>
“同意。”
其他幾個人都沒人出言反對,除非有更好的人選。
雖然在澳門,王國并沒有任命總督管理那里,但是果阿總督府派出了官員前往那里,以議事會的形式,組織當地商人一起共管那座城市。
畢竟,澳門只是他們租借的一塊地方,而不是已經占領的。
每年五百兩銀子的租金是小意思,靠著葡萄牙里斯本到印度果阿,再到中國澳門,最后抵達日本長崎的東方航線,每年賺到的金銀就是無數,自然沒看在眼里。
現(xiàn)在的葡萄牙也不敢看輕明國,畢竟隨著他們居住在那里,不斷和明國接觸,已經知道了這個東方帝國的恐怖勢力。
若非依靠海洋,即使加上西班牙,他們怕也不是明國的對手。
“南蠻大名最近又向我們的商人尋求購買大炮,他們希望我們能賣一些給他們?!?/p>
一個官員忽然開口說道,顯然他是負責總督府對東亞貿易的官員。
而他口中的南蠻,其實就是倭國,即使此時葡萄牙人已經有專門代指日本的名詞,但是在交流時都會稱呼日本為南蠻。
南蠻,其實這個詞來自中國,是古代中國對對南方少數民族的稱呼,后被日本借用來指代東南亞地區(qū)。
葡萄牙商船從那里過來,所以一開始日本人就稱呼葡萄牙人為南蠻。
而相應的,雖然葡萄牙為了區(qū)別,在官方文書里使用日本的國名,但是在交流的時候,也用南蠻來稱呼日本。
“不賣。”
阿奎拉很果斷拒絕了這個事兒,大炮對于此時的葡萄牙來說也是珍貴的,造炮的價值不低。
即便轉賣大炮可以獲得豐厚的利潤,但是相比如果被日本仿制,對葡萄牙來說威脅更大。
實際上,雖然有日本大名對待西洋商人持開放的態(tài)度,但是也有頑固派大名,特別是商人們從日本大量兌換黃金。
黃金的流出,已經影響到日本國內的金銀價格,這也是后來日本和西洋商人多次爆發(fā)沖突的根源之一,不僅是宗教,還有實實在在的利益牽扯其中。
可以說,此時東亞地區(qū)偏低的金銀價格正在被夷商利用,獲取更多的利潤。
不過現(xiàn)在要從大明收兌黃金已經有些困難,大明對于白銀并沒有過多干涉,但是對于黃金已經開始管控,禁止兌換黃金帶走。
此時的明廷已經有意識的收集黃金,朝廷雖然沒錢,但是常盈庫有啊。
直接用金銀價格兌換黃金,鑄成金幣以后存入常盈庫,根本不增加戶部負擔。
如此收兌鑄造錢幣,還能讓戶部獲得不菲的收益。
利益驅動下,自然各地衙門也積極行動起來,爭相在京城官老爺們面前表現(xiàn)。
可以說,魏廣德當初提出的建立黃金儲備的計劃,實際上已經展開,而且推進異常迅速。
“告訴所有商人,但凡敢把大炮賣給南蠻,嚴懲不待?!?/p>
阿奎拉做出最高指示,“盡快給澳門去信,把國王的國書和禮物也一并送過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