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三自認也算見過風浪,可今日這情形,卻讓他骨子縫里都透出寒意來。
那女人的聲音一入耳,一股冰冷的恐懼便從腳底板猛地竄起,毒蛇般沿著脊梁骨直沖腦門,激得他頭皮陣陣發(fā)麻。
最瘆人的是她的聲音——那不是尋常的沙啞,也絕非嗓子壞了那般簡單。
那聲音干澀、蒼老,像是從一口枯井深處幽幽飄上來,帶著七八十歲老嫗才有的、被歲月磨蝕殆盡的腐朽氣。
偏偏那張臉,怎么看都只是四十出頭的年紀。
皺紋與嗓音,在這女人身上割裂成兩個錯位的時代。
青天\\白日之下,霍三卻覺得一股陰風纏上了后頸,他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干咽了一口唾沫。
若非日頭正烈,他真要以為自己是撞見了從墳里爬出來的東西。
“你……你是誰?”
“呵呵呵!真是個傻小子,問的問題如此沒有深度,禾兒就是這么教你的?”
禾兒?
喊的這么親密,難道真是小祖宗的親人?畢竟他們長的太像了。
霍三還在思索到底這神秘人是誰的時候,她卻已有了動作。
她倏地逼近。
方才還居高臨下的視線,此刻竟與他齊平——她蹲下了身。
動作間帶著一種與面容不符的滯澀感,仿佛關節(jié)久未上油的木偶。
那雙不再細嫩、甚至隱隱浮現(xiàn)老年斑的手快如鬼魅,三指如鉤,精準扣上他的腕脈。
觸感冰寒刺骨,不似活人。
一觸即分,須臾便收了手。
女人鼻腔里溢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哼:
“哼,倒是沒白費這一身調(diào)理的本事。
就你這破敗身子,還能助你’還陽’到如此地步,也算他們用了心了?!?/p>
長得像,同樣精通醫(yī)道,且一眼便窺破他體內(nèi)最深沉的隱秘。
霍三腦中電光火石,一個荒謬又似乎唯一合理的猜測脫口而出:
“您是我家祖宗的……親娘?”
他越想越覺得是這么回事,那股子混不吝的八卦勁兒竟壓過了恐懼:
“難怪白氏那般苛待我家祖宗,感情真不是親生的???”
話音落下,空氣驟然凝滯。
女人明顯一怔,枯寂的眼底似有波瀾乍起,但旋即,那點波動便被更洶涌的怒意取代,層層堆疊在她僵硬的臉上,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你說——”她一字一頓,聲音磨得沙啞,“白氏苛責禾兒?”
霍三心頭一凜,瞬間明了——這位神秘人物,對自家小祖宗絕非惡意,甚至……極為在意!
他這等機靈人,立刻打蛇隨棍上,擺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架勢,將白氏那些見不得光的所作所為,添油加醋地倒了個干凈:
“……就連現(xiàn)在,她還假死換了身份,在暗中千方百計地對付我家祖宗呢!
當娘當成這樣,真是世間少見!為了一個上不得臺面的私生女,親兒子、親女兒的命都能拿來作筏子!
還有那蘇青山,也不是個東西,一家子豺狼,就沒把我家祖宗當人看,個個都想趴在她身上吸血吃肉!”
他一邊說,一邊暗暗觀察。
只見那女人面色沉凝,眼神幽深如古井,周身散發(fā)著令人心悸的低氣壓,顯然是陷入了某種激烈的思忖之中。
霍三動彈不得,索性放松了四肢癱在地上,眼巴巴望著這個時而詭異、時而震怒的怪人。
片刻死寂。
忽然,一顆烏漆嘛黑的藥丸被粗魯?shù)厝M他嘴里,入口即化,一股辛辣暖流瞬間涌向四肢百骸,僵硬的關節(jié)頓時松快了不少。
“走?!迸苏酒鹕?,言簡意賅,“帶我出去?!?/p>
“???”霍三以為自己幻聽了,猛地撐起身子,“帶您出去?那將軍這邊……”
“他?”女人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譏誚:
“自顧不暇了?!彼哪抗饴湓诨羧砩希瑤е环N審視貨品般的估量,“小子,我很看好你?!?/p>
霍三:“……” 呵呵,壓力這不就來了嗎?
“怎么?”見他遲疑,女人眉梢一挑,激將法信手拈來:
“有本事混進來,沒本事把我?guī)С鋈??看來是我高看你了!?/p>
“哪兒能呢!”霍三\\立刻跳腳,混江湖的,頭可斷血可流,面子不能丟:
“小看人了不是?帶您出去當然沒問題!不過得等晚上才行,您是不曉得將軍府的守備有多森嚴,明哨暗衛(wèi)多如牛毛,大白天的出去,那不是找死嗎?”
“麻煩!”女人不耐地嘖了一聲,顯然極度厭惡拖延。
她轉(zhuǎn)身走進內(nèi)室,隨手丟出一個灰撲撲的布袋子:
“拿著這個,現(xiàn)在就去,對著那些暗衛(wèi)侍衛(wèi),通通撒一遍。
放心,接下來,就算你把單家的庫房搬空了,也絕不會有人知道。”
霍三眼睛唰地亮了:“這是啥?毒藥?”
“半個時辰內(nèi)醒不來,”老太太語氣平淡,卻帶著睥睨天下的傲然,“老太婆我配的迷藥,世上無人可解。”
迷藥?。『脰|西!霍三嘿嘿一笑,將布袋揣進懷里,身形一晃,便如輕煙般掠了出去。
約莫半盞茶的功夫,他又如一陣風似的卷了回來,臉上是掩不住的興奮與驚嘆:
“神了!真是神了!外面那些兄弟,全躺平了!咱們可以走了!”
此刻,頂著“蘇禾”面容的老太太,臉上竟露出一絲與小祖宗如出一轍的、狡黠又帶著點小得意的笑容。
霍三心里莫名一樂,嘿,這性子,還真是一脈相承。
就是不知道小祖宗見到這位“老祖宗”,會是個什么精彩表情?
仿佛能讀心一般,老太太忽然斂了笑意,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不能讓禾兒知道我的存在?!?/p>
“???為什么?。俊被羧乱庾R追問。
“不該你問的,不要多問?!?/p>
老太太眼神一厲,“該你們知道的時候,自然會知道。走!”
霍三不情不愿地“哦”了一聲,內(nèi)心哀嚎:
這感覺,怎么像是除了小祖宗之外,又給自己請了尊更難伺候的大佛?他一邊琢磨著該把這“老祖宗”安置在哪兒,可還不等這琢磨又見那位指著剛才的灰布包袱道:
“里面的東西,戴上!”
什么?
霍三剛才還真沒注意。
接著順手一掏,我的個乖乖。
“這……這……千金難求的人皮面具!”
那人打量了一下霍三,語氣帶著一絲嫌棄:
“雖然長的一般,但到底挺有辨識度,接下來你既然要跟著我,自然不能被人認出來?!?/p>
什么?
“跟著您?我?”
不愿?
拒絕的話還沒出口,那人已經(jīng)冷笑出聲:
“我可不是和你商量,剛才吃了我的毒藥,想不答應?那可不行!”
什么?
完了,真上賊船了。
誰能知道,他不過是出來看一場八卦,怎么就被迫“賣身”了啊。
好后悔,好后悔!
“趕緊的!”
若非知道這位對他家祖宗真沒惡意,他一定會反抗的,很用力反抗那種!
最后霍三一邊戴上人皮面具,一邊認命地彎下腰。
“得罪您了,我得背著您?!?/p>
“嗯。”懶洋洋的回應傳來。
緊接著,背后一沉。
那重量并不算重,但觸體之處,隔著厚厚的衣物,竟傳來一股透骨的冰寒,凍得他牙關都忍不住打了個顫。
“沒用的東西,這就哆嗦了?”背后的聲音充滿嫌棄。
祖宗哎,這能不哆嗦嗎?您老身上就跟揣了塊萬年寒冰似的!這大白天,外頭還艷陽高照呢!就算現(xiàn)在是十一月,有太陽的地方也不該是這種深入骨髓的冷??!
“您……您這是身體抱恙嗎?”霍三牙齒打著架,小心翼翼地問,“要不,我去給您請個大夫瞧瞧?”
背后傳來一聲極盡譏諷的嗤笑:
“就這地方的歪瓜裂棗?別把我直接醫(yī)死了算球?!?/p>
呵呵?;羧R趣地閉嘴,背著她,提氣縱身,如靈猿般攀上院內(nèi)的大槐樹,幾個起落便悄無聲息地潛出了將軍府。
穿行在街巷屋脊之間,那蝕骨的寒意不斷從后背蔓延開來。
霍三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好奇心:
“那個……前輩,我該怎么稱呼您???”
那位趴在他背上,抬頭望見遠處“胡說八道”茶館的招牌,語氣平淡無波,卻擲地有聲:
“老祖宗?!?/p>
“???”霍三腳下一個趔趄,差點從房檐上栽下去。
怎么就“老祖宗”了?這稱呼是能隨便認的嗎?
“怎么?”背后的聲音瞬間降溫,那雙冰冷的眸子仿佛能穿透他的顱骨,“覺得我不配?”
霍三被那目光激得渾身汗毛倒豎,雞皮疙瘩層層泛起。
媽耶!
“配!配!肯定配!”他忙不迭地表忠心,聲音都變了調(diào),心里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所以,您老真是我家小祖宗的……” 后面那“親娘”二字,在對方冰冷的注視下,硬是沒敢再問出口。
可這位老祖宗已經(jīng)出口了:
“白氏的確是禾兒的生母!”
?。?/p>
有些失望呢,還以為他家小祖宗可以換個娘親呢,可不是母親,長這么像……
“而我……是白氏最怕的人!”
沒了?
說完人已經(jīng)進去了。
再說點啊。
就這么沒了?
別啊!
可老祖宗已經(jīng)進了茶館。
她倒是自在,直接找了個角落位置坐著,津津有味的聽著前頭說書先生說書。
“不錯,這樣的話本子才是正常人能聽的,比那什么才子佳人誤人子弟的強不少。
看賞!”
前半段倒是挺不錯的,最后兩個字看賞是……啥意思?
“那個……賞誰?”
老祖宗斜覓了霍三一眼:
“怎么?別告訴我你沒錢?”
霍三呵呵一笑:
“那什么,本來有的,可這不是剛成婚嗎?錢都給媳婦了,我今日的零花錢……兩百紋!”
成婚?
“你一個太監(jiān)竟然成婚?可是禍害了誰家姑娘?禾兒允許?”
不是不是!
“誤會,我和我媳婦那是真心相愛,我媳婦是小祖宗身邊最得利的助手,她和我兩情相悅,我們……”
“小桃那丫頭?”
呀呀呀呀?
連小桃都認識?
到底是誰啊?
“一晃多年,那丫頭都成婚了啊?嫁給你這么個……”
廢物兩個字到底沒說出來。
不過看向霍三的眼神的確有些不滿。
“罷了,看在小桃的份上,走吧!”
又走哪里?。?/p>
“老祖宗,咱們?nèi)ツ睦铮俊?/p>
“賺錢!”
賺錢?
“怎么賺?”
這位老祖宗想了想:
“找個快要病死的帶來!”
?。?/p>
霍三今日已經(jīng)不知道說了幾個啊了。
但快要病死的?
這……結果就那么巧。
說書正熱鬧呢,外頭傳來響動。
“當家的啊,你怎么就去了啊,留下我孤兒寡母的怎么活啊……”
很快四周圍滿了人。
只見一個婦人帶著兩個小孩子哭哭啼啼的跪在茶樓旁邊的藥鋪門口,她家男人臉色青紫,已經(jīng)斷氣。
而老大夫唏噓不止,查看后搖了搖頭:
“晚了一步,這蛇毒啊攻心,快回去辦后事吧!”
原來是中毒送晚了!
那婦人和孩子哭的更厲害了。
霍三看了一眼他家老祖宗,那張戴著人皮面具平凡到丟在人堆都認不出的臉此刻帶著一抹譏笑。
只見她快步走上前,對著老大夫道:
“還有一口氣,你的銀針借我!”
老大夫自然被這話鎮(zhèn)住了。
“您是大夫?”
“銀針!”
老大夫不是迂腐之人,立刻將銀針遞過去。
只見“老祖宗”迅速出手將樹根銀針分別扎在了地上“尸體”的頭部和心口位置以及受傷的退步。
然后對著霍三道:
“把你的刀給我!”
霍三哪里敢耽擱。
刀一入手,只見她對準那坨已經(jīng)腐化的爛肉處剜下。
“啊……”
一大塊腐爛到發(fā)臭的肉就這么被切下。
那婦人早就嚇傻,看到突然沖出來的女人哆哆嗦嗦道:
“你……你要做什么?”
“別吵,我家老祖宗在救你男人!”
“開什么玩笑?明明都斷氣了,明顯是蛇咬拖到傷口都爛了,大羅神仙都救不了,她一個婦人能救?”
“就是啊,都已經(jīng)斷氣了,怎么可能救呢!”
“……”
圍觀百姓議論紛紛。
就連霍三也提著一顆心,的確沒氣了,真救還是鬧著玩?。?/p>
不過看老祖宗如此專注,霍三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yī)了。
可偏偏就這么神奇。
在所有人都篤定這婦人“胡作非為”對尸體不敬的時候,突然噗嗤一聲,一口瘀血從那已經(jīng)死掉的尸體嘴里吐了出來。
接著,本來氣息微弱的人,居然心口微微起伏。
那老大夫見狀立刻上前,這手一把脈:
“活了,竟然真的活了!
天爺啊。
神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太厲害了!”
霍三也看傻了。
死了的人都能救活?
媽耶。
而老祖宗已經(jīng)擦手起身,然后念了一堆的藥名,這是藥方?
她看向失而復得的婦人語氣冷冷:
“診金,兩百紋!”
這……
那婦人被人提醒這才后知后覺,她立刻掏出懷中的錢袋子,哆哆嗦嗦的捧在手心:
“都在這里了,恩人,都在這里了,不夠的我回去湊,我一定湊,謝謝您救了我家男人,謝謝您!”
霍三拿過來一數(shù),只有三十多個銅錢,難怪拖到現(xiàn)在。
他正要順手將錢袋子裝起來,就見老祖宗直接拿過,從里面倒出十枚,其他的丟回給那婦人:
“欠我190紋!有錢還到旁邊茶館!”
“???好好,謝謝,謝謝!”
說完,老祖宗在眾人震驚中走出人群。
“老祖宗您……”
“去,賞銀!”
還記著呢?
得咧!
正準備去,而老大夫已經(jīng)追了上來,看著老祖宗問道:
“敢問先生貴姓,您這醫(yī)術老朽兒從未見過,太厲害了?!?/p>
霍三也很好奇,是呢,貴姓啊!總不能也讓人叫老祖宗吧?
“你叫什么名字?”
結果老祖宗卻是問著霍三。
霍三意外一瞬間后立刻道:
“我啊,蘇老大!和我家小祖宗姓!”
蘇老大?
哼。
“蘇祖宗!”
呵呵!